如今一比对,可不就是眼前的小娘子么。
她心口一紧,忙摇头否认,“殿下误会,近来我有些艰难处,故来求殿下发了善心,将我送回婺州。”
度眼下情势,姑娘们知晓她与世子并无什么关系,且与她相好那人,她们也是招惹不起,纷纷歇下了打断的心思,安静地各自寻了事做,并不刻意去听。
“你也知晓皇叔的性子,此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得的。”他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酒盏,里边的酒液微晃,像是盈了一盏的烛光。
他轻啧一声,忽地觉着这酒失了滋味,虽更催人醉些,却也总惹得他次日头疼晕乎,倒不如那桂花酒来的熨帖了。
只是小皇叔小气,分明被他瞧见过宫中还有半坛子,也不肯舍爱分些他,解了他腹中馋虫。
她心中突突的,又道,“京中虽繁丽富贵,是金销的地界,却难安我身,不如早早还了家。”
也怪得她贪心,想要一方院落的安稳,又想要自在。陛下给了她富贵,可她也受不得那欺辱,轻慢对待。
回头一想,又转而求到最初打量上的那人处。
小娘子眸中氤氲着水光,似泣非泣,又是容色灼灼,端的是惹人怜爱的模样。
她大约在小皇叔身边过得并不好,不过想也知了,小皇叔那般的性子,是素来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姜祺神色微有松动。
他暗自忖度着,若是擅自将小皇叔的人放走了,他会不会借比武之名,将自己打个半残。以及届时若是祖母相劝,还顶不顶用。
正默然这会儿,门被人猛地推开,砰地撞到墙壁之上。
骇得其中一个姑娘下意识浑身一颤,蹙眉要斥。
来人却跪了下来,裙衫在在地上散开,像是残破的落英。青黛声泪俱下道,“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应下她。您可知您若是帮了她,会招致什么吗?”
她说一句,哽咽半句,几乎要透不上来气似的。
姜祺怔了下,念出她旧日的名字,字字清晰,“月砂。”
这一声唤,先是捅到了她的心窝,青黛哭诉的声音一顿,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落下。她心中揪着,难受得厉害,反而是咬紧了唇,不作声地落泪。
这才是她的名字。她只会承认的名字。
若可以,她是真的想一辈子侍候在世子身边。
只可惜,那日世子去寻那新来的秋娘玩耍,留了她在圣河寺的院子里。她躲在那后边偷闲,不想被遣去给程家的表小姐沏茶。
不想这表小姐是个浪荡的,那会儿分明与程大公子未和离,却在太妃的后院与明目张胆地与男子私会,后来也不知是何时搭上的今上,又去宫中做主子去了。
既如此,她好好的当她的娘娘便是,偏生不知使了什么计,逃出了宫,要她们世子帮劳什子忙。
她咬着牙,都能感受到齿间微颤。
她从不悔亭台里泼表小姐的水,这表小姐活该挨那一泼。只是她恨,恨着世道不公,有人生来富贵,含玉匙而生,有人却处处艰难,靠主子指头里漏出来的一点过活。
她原有机会做了世子的妾,哪怕没有名分,也算得摆脱了为奴为婢的贱命。
是这表小姐害得她被发落出去,自此连见上殿下一面,也成了奢望。是表小姐断了她的富贵命。
月砂字字泣血,控诉她流落到牙行,入了程府过得有多困苦,那近身的侍婢又是如何挤兑她,给她安排了如何粗重的活计。
“殿下,您可要看清了此人的面目,”她抽着气,“您要为奴婢做主啊!”
她在世子处被惯得野了心思,从不以为自己是该干粗重活计的命。被木香等人差遣支使,自是心中有气。
她晓得世子常来此处,便一直在附近蹲守,今日终于不见老鸨人影,这才钻了空子。
为了混进这风月楼,她将衣裳撕扯得零落,从似虎似狼的人群中挣脱而出。听闻阮玉仪至清芙堂寻了世子,便趁着外边人转脸的当儿,狠命撞了进来。
她满眼满眼的希冀,抬首去望那玉冠华服的公子,却对上一脸疏淡神色。
她拼命想在那双风流眼眸中,寻得一丝怜惜。
听月砂这么一说,阮玉仪倒是有了印象,“你是那时候太妃院儿里的那丫鬟?”
第120章 疯癫
月砂死死盯着姜祺的面容,并不理会阮玉仪的问话。
姜祺轻叹口气,“本公子不是早与你说过,戒骄戒躁是要紧。你惹到了小皇叔,要将你发落了去的也是他,我能帮你什么。”
他哪里是不明白月砂的情谊,但他自以为已经待她足够宽和了。至于床笫之间,他却不是什么捡破烂的,何人都会往屋里带。
他早先时候便忧虑,月砂这般高的心气,迟早要折腾些什么事出来。
月砂脑中嗡鸣,“殿下,您说什么——”他的意思是,那日与表小姐私会的,就是陛下?
她捏紧了手,勉力抑制住发颤的指尖。
她蓦地发笑起来,世子多情也无情,她早该明白。
她有些凄厉的笑声萦绕在寂静的屋中,像是笑着笑着,下一瞬就会哭出来似的。尖利的笑划破空气,使人觉得耳中发疼。
良久,她才止住笑,哀声道,“殿下,这表小姐锦衣玉食,根本用不着您的怜惜,您该帮帮我才是啊。”
姜祺默了会儿,转而问阮玉仪,“玉仪觉着,我是该留她不留。”
月砂这会儿似是脑中不太灵清,只晓得决定她去留的权力在阮玉仪处,便又转向她,死死攥住她的裙摆,不断重复着:
小姐帮青黛说句好话,小姐帮青黛说句好话——
全然不记得之前对她的怨恨。眼下涕泗横流,鬓发散乱,倒是有些疯癫模样,竟还不如她鄙夷的程睿来得体面。
阮玉仪对她如何厌恶自己可是门清儿,不过是之前她做的事都无伤大雅,可怜一个小姑娘没有去处,怠于处理。
如今得知她竟如此无缘无故狠上了自己,连入程府,也是带着目的的,心下的不喜便更甚,哪里肯为她说好话。
因阮玉仪如实地摇头,“殿下该是选个更妥帖的人了。”她扯回自己的裙摆,往远了退去几步。
月砂手中一空,彻底失了心神,什么也不顾了,猛地立起身,便拿指甲往玉仪脸上挠去。
玉仪不曾预料到她会疯成这般,躲闪不及,脸侧被抓出一道红痕,接着便沁出了血珠。雪腻的面皮上红了一道,却像是上了上好的胭脂,更添几分糜丽。
她掩住伤处,吓得往后退去。
这会儿屋里几个姑娘也反应了过来,纷纷上来合力制住月砂。
月砂死死瞪着受了惊吓的阮玉仪,眼珠子似都要脱框而出,奋力张牙舞爪地挣扎。
姜祺面上也有了不悦的神色,他下了榻,踱步上前,玉骨折扇一拢,在月砂伸出的手上敲了下去。月砂则像是被灌了大剂量的安神药物,蓦地安分下来。
她垂眸,眼中毫无活人生气,唯有起伏的胸口,证明她尚未去了。
这时,木香等人也听见里边凄厉的喊叫,才明白方才进去乱着发,辨不清脸的女子不是有急事相禀,而是进去滋事的。
木香拉过阮玉仪掩着脸的手,查看伤处。她与木灵两人一左一右将阮玉仪护在中间,脸色也不好看。
出了这般的事,早有人悄悄出去找了主事的老鸨进来。
老鸨见此情景也是一惊,连声赔罪,道这是她们看管不利,竟是叫会伤人的猫儿狗儿都溜了进来。
她搓着手,心下突突地,也摸不清这金枝玉叶的世子会不会发作。
姜祺问了玉仪几句,确认她并无大碍,才重新展开折扇,对老鸨道,“这婢子犯了错事,不若妈妈收留一二?”
闻言,老鸨松了口气。她捏起月砂的脸,左右细看,这容色倒是过关的,只是这疯劲儿,若是伤着了客人,也还是她们风月楼的事。
见她犹疑,姜祺牵唇一笑,“妈妈好生调教便是。”
世子爷都如此说了,老鸨也不推拒,点头应下,反正玩得花的大有人在。
月砂被架了出去,像是忽地醒过神来,口中胡乱言语。
“叫玉仪受惊了,”姜祺含笑道。
她收回了目光,却还是心有余悸,“殿下严重。”她思忖着之前被打断的话,要如何再与他提起。
“我已去知会了小皇叔的人,”他温声道,“大约过会儿也就到了。你若是与小皇叔有何争执的,也就是服个软,他不会真对你如何的。再者,我也会寻个时机,替你向他求情。”
后半句却只是安慰话了,他要真给她求情求到小皇叔那去,不是更惹人误会么。
她心下发凉,知道此事已成定局,再说他不动,颔首应下。她面色如常,脑中却一片混乱,她恍惚意识到,眼下若真回了,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门外传来叩门的动静,来者是温雉携两个侍卫。
他先是与姜祺见了礼,转而对她道,“才人,陛下吩咐,道是您若玩够了,也便该回去了。”他瞥见她脸侧的红痕,虽不明所以,也是心下一跳。
她心中一沉,不作声,
温雉耐心地重复道,“才人,该回了。”
她方才与姜祺辞别,往清芙堂外走去,也不顾后边的人是否跟上了。
夜色昏暗,街市上却是车马喧闹,那灯火辉煌,她却冷得厉害,坐于马车内,不断去拢披肩。
她有些昏沉沉地想,她早该知道,要逃出来不是那么轻易的。连外边侍卫的松懈,也是因着有了他的授意。
他一直给她以一种高深莫测之感,这次,她也依旧猜不出他打的什么算盘。他分明可以做到一直将她软禁于此,却放她出去几个时辰,予她希望。
披风里边织进了薄绒,可她还是浑身发寒,那寒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叫她苍白的指尖微颤不已。
窗外景色闪过,不消多时,便回到了那方院子。
原来她并未走出多远,她望着院中山石树木,忽地有些退却。
缓步进了院子,便见正房不曾点了灯,她知道他并不在,这才定了些心神。沐浴更衣后,有宫婢端来一被温过的牛乳,用以给她去去寒。
她自觉陷入了困囿,心中郁结,醇厚的牛乳入口,也尝出涩口的苦味来。
看着眼前熟悉的陈设,虽是室宇精美,铺陈华丽,可到底是是个走不出去的樊笼。
第121章 捉回
半杯牛乳下肚,她难抵力乏,欲去床榻上,可不过行出几步,却腿上一软,跌坐在地。
她撑着地想要起身,那股乏力感却如洪水般,汹涌地席卷上来。她只得勾住面前椅子的扶手,才不至于摊倒。
她欲唤木香进来,可连发出声音的气力也失去了。
她无助地微微喘息。
木香端着一碟果子,手正按在门上,忽见姜怀央踱步而来。她微微攥紧了果盘,退至一边,欠身行礼。
姜怀央淡淡瞥了那果盘一眼,提步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