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小娘子蜷在椅子脚边,柔弱无骨地攀着扶手,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容。只见月光如水,倾倒了一地,隐约映出她裙衫上的暗纹。
月白的裙衫像是一池凉水,在她身边散开,恍若要将她融入落在地上的光影里。
阮玉仪听见有人进来的动静,心中微动,却无法支使自己的身子回过头。
他眸中微暗,上前去在她身边蹲下身,掐过她的下巴,“听说泠泠今日出门了?玩得可尽兴?”她眼中俱是惊惧。
他素来长于权谋,熟知如何掌控人心。
也知笼中的雀儿一直关着,迟早会失了逃走的心思,只有偶尔允她展翅,让她知晓自己原不属于这里,日子过得才不会那么舒坦。
可她自知并非如此,心头泛起耻意。
她无力回答,半阖着眸,在软骨散的作用下,似是只余下了由人任意摆弄的份。
他丝毫不在意她是否能回自己的话,自顾自继续道,“听说你去寻了姜祺,还是在那等烟柳之地。”他抚过她脸上的伤处,嗓音低沉。
提及烟柳地,他几乎都能代入,小娘子着一身轻薄衣裳,肩头半露,在宴席之间穿行。不知凡几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她边捧着酒盏莲步前行,边含笑应答。
走动间,不知是无意还是旁的什么,暗红的酒液洒向她,浸染了她的衣襟,里边的肌肤莹莹如玉,招人注目。
他喷洒在她颈侧的呼吸愈发灼热起来。
即使有预料他迟早会知晓,她却还是细细颤了下。
“就那么欢喜他?”
她欲摇头,却只可做到眼眸微动。他能知晓她去寻了世子,便不会不知她是缘何而去的,这话难说没有含了恶劣心思,故意质问于她。
他掐住她下巴的力道并未收住,弄得她生疼。
他不知从何处回来,身上还带着寒气,衣裳冷得似铁。他将小娘子抱至榻上,背后还顺手垫了鸳枕,看起来是想使她靠得舒坦些的举动,却叫她遍体生寒。
她欲瞪他一眼,却因着无力,而显得似含秋水。
见他的手落下来,她一惊,下意识闭上眼去。却觉颊边微凉,睁眼一看,他指上还沾着药膏,另一手捏着瓷瓶。这勾画精巧的瓷瓶,在他的手上显得分外小些,似是他稍一用力,便就将之捏碎。
姜怀央暗着眸光,细致地为她上舒痕膏。
他虽对她心有芥蒂,却从未生了要伤她的念头。那婢子着实是疯了些,手脚粗笨不说,心思却不少,怪不得姜祺也不存留她的意思了。
但他手上的动作虽是温柔,阮玉仪却莫名能感受到他愠怒。
颊上冰凉的触感,却像是被巨兽舔舐,是进食前对猎物的玩弄,一下,一下,使人不寒而栗,她却无可反抗。
他细致过了头,沾着膏药的手滑下,抚过纤细的脖颈,勾起她的肩带。
他与她咬着耳朵道,“是不是非得如此,你才知道乖一些。”他委实是恶劣极了,给她早早下了陷阱,如今却坦然指责她的错处。
翌日,她悠悠转醒,垂首一看,身上已是换了干净衣裳。昨儿的药性也消泯得差不多了,但身子行动间还是有些无力,她扶着床柱,下了榻。
木香听见动静,端着早备好的用以盥洗的水推了门,将其放在盆架上,又过来搀她。
她走得一步一晃,几乎将全身大半的重量托在木香身上。
“小姐——”木香满眼担忧,想编排几句又碍于对方身份,辗转在唇舌见不敢脱口。
阮玉仪没太大反应,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无甚大碍。
她轻吁出一口气。目光落在窗外,似看向了什么极渺远的地方。
雕花的窗榄只能透进院落的一隅景致,枝上鸟雀啾鸣,下边就卡着晾衣的竹竿,宫婢往上挂浣好的衣物,鸟雀被惊动,扑灵着飞起。
她许是看得痴了,盯着那窗子,往外走去,想瞧瞧那鸟儿是否飞出了院子。
守在厢房门口的宫婢拦下她,恭敬道,“才人,陛下有吩咐,暂且不允许您出这屋子。”
站在此处便能看见那枝头了,只是鸟儿早不见了踪影。
她垂了垂眸,转身往回走。
院中的下人们许是得了吩咐,待她都还算恭敬,却都口风一致,道是陛下不允许她出了这厢房。
大概是昨日那软骨散的效用,她怠懒得厉害,午间又靠着榻上引枕,小憩了会儿。
她是被庭院里一个女子尖利的哭喊惊醒的。
身边的玄衣男子淡声道,“泠泠睡足了?朕今晨走时你未醒,这会儿来时你仍睡着,看来确是累得厉害。”
“陛下。”
姜怀央也不拦着她行礼,冷眼看她起身时险些摔去,抓了下榻边,才算站稳。
他微微往后靠了靠,语气悠然,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早叫他们堵好那人的嘴,如此费劲,不若直接将舌去了来得省事。”
她抓着榻边的手收紧,“外面的——是谁?”尽管她心里已经有了些数,可还是问道。
像是为了回她的话,姜怀央示意侍卫将人带进来。
侍卫压着月砂,毫不怜惜地将人往地上一扔。她被缚住了手,被这么一摔,狠狠跌落在地,费了好一番功夫,方才直起身。
她发上簪着的她那宝贝的半枚金钗,已是摇摇欲坠。她未施粉黛,面色苍白如纸,许是近日的磋磨,失了几分从前颜色。
到了阮玉仪跟前,她止了哭喊,只紧紧盯着玉仪。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直觉不妙,回头望向他的眸眼。
第122章 奴籍
厢房的门又被打开,冷风一股脑儿灌进来,拍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尖啸。
随侍的侍卫端进来一盆烧红的炭火,观那烟气,应是上乘的银骨炭,那铜盆而已似是平日放在内室取暖之用,镂刻精巧,上覆一铜罩。
只是那铜罩并未严丝合缝,而是斜插了一长柄物什抵住。
“小姐,小姐,”那月砂跪行着要接近阮玉仪,口中喃喃,“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背主,您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保证不会再犯,求您不要再将奴婢送回那老鸨手中——”
冰硬的秸秆垫身,耳边是虫鼠啃噬的窸窣声,她昨儿一夜未眠,脑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如若不然,那硕鼠怕是要咬到她身上来的。
风月楼倒是鲜有这般腌臜之地,而是专为了磨这些初来乍到的姑娘们的心性,往里放了虫鼠。
不过一夜,她便被折腾得崩溃。
她睁大眸子,眼中猩红,死死盯着阮玉仪。这会儿她咬字清晰,倒是个清明模样。
她一副即将槁木死灰模样,哪里像是求人来的,倒更像是讨债的了。阮玉仪心口发紧,缩了缩绣鞋。
她仰头望向姜怀央,见他冲自己微微颔首,她才转过头去,缓了口气,道,“月砂,我早饶过你一次了,你可还记得?”
她沉下嗓音来,可惜柔媚细软的音色也难有威信。
昨日见过月砂染上疯病的样子,她也受惊不小,在榻上辗转反侧地想,忽地忆起,之前那回给木香熬的粥,唤月砂取来时,她怕是也故意盛了最烫的。
要折腾她一回,月砂却是费心不少。她心底凉到了底。她自认从一开始,便未曾亏待过月砂。
泪糊了月砂满脸,她连连点头,像是要将泪珠也抖落下来,“奴婢记得,那会儿奴婢使计让阿蕊被发落出府,是奴婢不对……”
见阮玉仪蹙起眉,她忽地止住了话头。表小姐似是不知她挑唆了阿蕊。
她神色哀哀,唇瓣张合,却不知作何言语。
闻言,阮玉仪轻叹口气,虽则阿蕊是否出了这事,都要出府,可请示归家和发落终究是不一样的,“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月砂,哪家还会留你这般心思多的?”
可月砂这回知晓,玉仪这主子做得委实算宽和了,“小姐莫要唤奴婢月砂,您分明赐名了奴婢青黛的……”
青黛原为草药名,性寒,有清热解毒之功效,对热症引起的口舌生疮、痄腮、喉痹均有治疗效用。
名儿是好名。
可她却没能压下心火,终是因口舌踏错了路。
月砂的眼眶浅极了,丁点儿泪也兜不住,扑簌簌往下落。不够重量的,便坠在下巴上,她也顾不得擦。
透过眼前的人,阮玉仪似乎能瞧见她旧日光鲜倨傲的模样,她垂下眸去。
“我收回了。”
她甚至不再愿意多分月砂一眼,转脸问姜怀央,“陛下,她不是被留在了风月楼吗,您将她带来是做什么?”
他安排了这些,却支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瞥了她一眼,“朕觉着,泠泠还是太心软了些,若是这般的婢子出在宫中,是要杖责至死的。”他一副要放任她亲自处理此事的样子。
他语调轻快,环着她的腰肢,附在她耳边,低吟般道,“你想,风月楼是做生意的地界,用几年容色换锦绣膏粱,她亏不了。况且一个本身就满眼金银富贵的,这却是全了她。”
她悄悄攥紧了手边的衣裙,听见他如是道:
“朕要你亲自为她打上烙印,发卖去牙行。“
如此做,相当于是将罪责烙在了她的身上,是除取了性命外,最重的一种做法。牙行的主事者仿佛与其主达成某种共识,往后也不会让她有轻省日子过。
算是彻底阻了月砂的姬妾梦了。
他像是诱哄,却含了不容拒绝的意味在里边。
那伸出铜炉的原是烙铁。
她眸光微颤,推开他,“不若直接发落了去,免得多此一举。”
她倒不是怜惜青黛,而是她自小抚琴弄墨长大,所习也是雅乐之舞,指尖捎带的,皆是风雅之气,委实做不来这些事。
姜怀央眸色幽深,命侍卫将东西拿上前来。他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去取那烙铁。
他知她心软,才偏生要迫她做下此举。她既然有胆子勾结胡医,怎的没这个胆子发落一个婢子?
取出时,那柄烙铁与铜炉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暗色的长柄另一头已被烧得通红,泛着刺目的炙红。
她往后瑟缩了下,却被他的指尖挤入指缝里,牢牢捉住。
他们的手一同覆握上那长柄,那铜柄细长,膈得她手生疼,她侧过脸去,央道,“算了罢,陛下。“
她以为,此事过于残忍。
月砂吓得不住哭叫,被一边的侍卫拿巾帕堵住了嘴。要使人发不出声来,就得压住舌后,月砂俊秀的面容被撑得变形,绝望地哼着。
她被侍卫制住,只得兀自挣扎。
眼瞧着炙热的烙铁就要按上她肩颈处的肌肤。
阮玉仪心弦紧绷,手勉力张开,那长柄脱手,啪嗒掉落,正巧架在月砂的足腕上。
她疼得厉害,想要痛呼,却尽数被闷在喉间。那烙铁处发出皮肉烧焦的细响。
阮玉仪心下一惊,合上眼,身子微不可查地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