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想象,如今阿娘过的是怎般的潦倒日子。她不是没想过回去质问阿娘,可阿娘来信道,若她擅自回去,她也不会认这个女儿。
得了信,她紧紧攥着信笺,泣不成声。
她心知阿娘是为她好。会自愿为程行秋守节,其实也有一部分是阿娘的告诫在,她若是离开,那她的阿娘便白白送了嫁资了。
如今程朱氏那副嘴脸,叫她不觉心寒。
可程朱氏不知她心中所想,反是与她道起了从前,“一转眼也快两个春秋了。想你刚来程家时,那怯生生的乖巧模样,当真是极讨人欢喜的。”
程朱氏并无要平白放她走的心思,因此惩戒过后,还想着给她一颗蜜枣。
她像是说到了兴头上,又问道,“你可还记得刚来那时用午膳?你碰掉了箸,箸上沾了灰,你也要弯下腰去拾,还是李妈妈拦住了你,给你取了干净的,这才作罢。”
阮玉仪一双眼眸生得极好,像是装了江南水乡的浩渺烟波,从桌下应声抬起头来时,凡与她对视者,无不心下一软。
想着,程朱氏上下打量她。如今,仪姐儿却是比初至时变化不少,隐去了青涩,沉淀出了一份娇柔惑人的韵味。
“姨母是真将你当做嫡亲的闺女的,你若是知道悔过,便还是姨母的好仪姐儿,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
她顿了一下,又道,“你若真欢喜那男子,至少也要告诉姨母他的身份,我才好为你断断是否门当户对。”
铺垫了良久,她这才讲出真正想问的。
阮玉仪抬眸与她对视,眸中清润似含了朝露,使人觉着分外诚挚,“玉仪从未怀疑过姨母对玉仪的好。只是那男子出身低微——”
一语未了,她抿唇敛眸,装作羞愧模样。
虽凭他言行举止,可知他至少也是个外姓郡王之类。可若真如此道了,一来无根无据,她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何身份,二来正是往程朱氏设的套里采了,恐她会对他不利。
要是换做以往的玉仪,她许是不会怀疑程朱氏的用意,听她一问,便乖乖说了。
可她逐渐知道,程朱氏并非诚心待她好,也就收了依赖的心思。
“原是如此。“程朱氏暗自松下一口气。幸而与她心中所想相异,否则才是真的难办了。既然那姘夫不足为惧,也就坏不了仪姐儿与睿儿的亲事。
得了心中想听的话,她又与人一样扯了几句闲篇,这才称自己乏了,要李妈妈送一送表小姐。
李妈妈上前,瞥了阮玉仪一眼,示意道,“表小姐,请罢。“李妈妈的语气委实算不上恭敬,态度随意,像是眼前的并非主子,而是如何的下等人般。
她微微颔首,看出李妈妈的轻视,也怠于与之计较。
程朱氏遣李妈妈相送,本就有监视的意味在里边。
回了院子,她也只得编些络子打发时辰,再抬首,便见外边不剩多少天光,树木花草的色泽也似暗上几分,平添寂寥。
她唤木香来点了烛火,手上慢慢悠悠地继续着。
因着要用眼,四面都点了烛光。烛火一下下跃着,仿佛也活了似的,并在她足下拉出多道影子,或长或短,像是与这小娘子为伴。
只是她见外边天色已暗,许是编得疲乏了,并无方才专心,频频往半开的窗牖外看去,手下也不觉慢了下来。
直到木香进来提醒她歇息,她这才放下手中物件,梳洗更衣。
木香正待剪去最后一根烛芯。
“留一盏罢。“她忽地轻声道。
木香剪子一顿,回望小姐。她记得小姐并无点灯就寝的习惯,反是因为睡得浅,光线亮了也会被弄醒。
见阮玉仪朝她微微颔首,她才会了意,小姐这是给那人行方便。木香是见过未收拾前的床榻的,眼下不免面色微红,只是有屋内昏暗作掩,并不明显。
她放下剪子,为阮玉仪落了床幔后,便欠身退了出去。
屋内静了下来,她侧躺在床榻之上,却毫无睡意。她盯着床幔出神,不远处的烛光被被床幔模糊成一点光晕,映得罗帐更是鲜红。
可直至她睁得困倦,不知何时入了睡,那窗子也还是保持原先模样。
守在外边的木香见内室并无动静,轻叹口气,进去将烛火挑了,窗子掩上,miande
其实她心下还是隐隐盼着,她误打误撞攀附的男子,能助她脱离程家。
她被囚于一方院子,观程朱氏今日的意思,那个期限怕是也将近了。实在没了办法,只得将希冀寄于他处
只是一连两晚,她也不曾等来那人。
她渐渐地,不再往窗边看。而是更专心地或打着络子,或是绣些小物件。
第104章 嫁衣
一连两日不曾见到他的踪迹,阮玉仪不得不承认她竟是有些习惯了他的索取。
她虽躲避着抗拒着,可内心隐秘的某处,还是希冀着他能拉自己一把,从这即将裹挟上她的身躯的泥淖里。
她也知晓自己将希望寄于一个连身份都不明了的男子身上,显得十分可笑。可她已经没了办法,她逃无可逃。
见程朱氏那日的态度,她与程睿的事恐怕不会远了。直接逃走自是不实际的,何况她也无处可去。
于她,每一次肌肤相触,她的身体都在提醒她,她与眼前人是如何的亲密。每一个吻落下,都是在她的身上烙下他的痕迹,尽管似有鲜血淋漓,却叫她以为眼前的人可以依赖。
可她却摸不清对方是如何想的,只好孤注一掷。
天色缓缓亮了起来,带着凉意的光线洒落在院落里,将树木山石都笼上一层水面似的光泽,阮玉仪望了眼外边的天,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她缓了口气,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络子。
而一边的匣中,已是放了好几只编好的了,葱绿柳黄不等,只是她哪里用得上这么些,不过打发时间而做罢了。
渐渐地,窗外的景致提不起她的兴头,她鲜少往窗外看去,手中重复着打络子的动作,似也不知疲倦。
就连李妈妈领着几个婢子,送来凤冠霞帔,她也只淡淡瞥了一眼。
她垂眸敛目,任由她们将她发上的簪钗卸下,除去衣裳,像是一个乖顺的偶人,不知反抗。也许她之前所作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她以为自己能逃出这个樊笼,殊不知只是兀自挣扎。
她自嘲地笑了声。
李妈妈见她神色凄凄,也只是暗自嗟叹,并不言语。这位表小姐也曾是个名门贵女,只是不至及笄,阮家便一朝没落。
可尽管如此,她行完及笄礼的那日,阮府的门槛也叫前来提亲的人踏破了,一副祸水之姿,搅得婺州几家大户不得安宁。
只是多是要她去做姬妾的,纵然好处许诺得再多,她到底也是按着一家主母来培养的,放不下这个身段,再者阮家夫人也见不得女儿嫁过去后,处处受人欺压。
这才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程家。可不想这程家大公子虽仪表堂堂,内里却优柔寡断,处处留情。
几个婢子猛地见着阮玉仪身上半消不消的红痕,毕竟也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无一不面色通红,垂下眼去的。
红绢衫被套在阮玉仪身上,又有婢子为她系上红裙。她垂眼注视着,许是因为赶制而出,上边的鸳鸯凤鸟绣得粗劣得很,仿佛折翼困于这一片血红之中,挣脱不得。
阮玉仪忽地觉着身上被这些纹饰灼了一下,像是终于从泥淖中挣出一双眼,见着了头顶刺目的光,于是不再甘愿任他们摆布。
她剧烈挣扎起来,拉扯间,打掉了婢子手上的承盘,天官锁、定手银等物洒落了一地,哐当作响。
“表小姐!”
几个婢子纷纷上前制住她,捉住她的胳臂的,抱住她的腰身的。阮玉仪几人到底人寡,并挣脱不得。
李妈妈并未料及前一瞬还乖顺的表小姐,会突然反抗起来。她走近阮玉仪的身前,睨着鬓发散乱的她,冷声道,“表小姐向来心善,乖一些听了夫人的话,莫要叫奴婢们为难才是。”
“您便是逃了这见屋子,又能如何?不如省些气力。这些日子是会辛苦些,待日后二房的少夫人进了门,您便轻省了。”
她望着李妈妈的口张合,却是脑中嗡鸣,辨不清她在说什么。
她顿住,眼中倏忽落下泪来。
皇宫内。
姜怀央一身玄衣,神情冷峻,于养心殿前的台矶上负手而立。
侍立在侧的温雉蹙眉不断向门扉大敞的殿内看去,面色不佳。里边几个太医打扮的年轻人来来回回地翻弄着殿内物什摆设,仿佛正翻找着些什么。
几个小太医渐次向宁何来禀告些什么,他听了,微微颔首,低声吩咐,“将东西都归置回去。”
而后大步走出殿,朝姜怀央一楫,“陛下,殿内再无旁的可疑之物。”垂眼盯着地面,良久不闻姜怀央出声,他不知不觉间,额角布了冷汗。
就在方才,他被陛下昭来养心殿,为陛下瞧头疼的病。
他一紧殿中,便觉熏香浓郁得使人觉得闷气,打开炉子细瞧,里边不知何时被放上了原不该出现在此处的药粉。
此药来自西域,性烈,若只是一日,便会有头疼脑热之症状,要是多用上几日,那毒性便会深入骨髓,终不治身亡。
按理说,能用到圣前的物什都经过严格的删查,绝无可能出现什么问题。如此说来,有人潜入养心殿,后来添上这药也不无可能。
幸而姜怀央心性警惕,觉出不对,旋即便昭来了宁太医,这才使病症只是浮于表面,休养几日自是无事了。
而让宁太医心惊的却是这药的来历。皇城之内,层层皆有人把守,有谁有那能耐弄到胡药,还带入了宫里来?
表明宫中极有可能混入了有心之人的势力,里应外合,企图扳倒方才登基,尚未坐稳这皇位的新帝。
宁何听头顶姜怀央沉声开口,“那么,辛苦爱卿再带人将全宫上下彻查一遍。”说是全宫,其实住了主子的宫殿并无多少,算不得多么费力的事情。
至于这胆大包天之人,姜怀央眸色沉沉,自是姑息不得。
“臣遵旨,”宁太医将头垂得更深些,心下松了口气。虽是未酿成恶果,但兹事体大,相关侍卫和负责采买的宦官,以及他这个太医院的主事者,其实都逃脱不了罪责。
但看陛下的意思,并没有打算追究,而是将目光盯紧了那下毒之人。
温雉向殿外展开手臂,示意道,“宁大人。”
宁何正待去完成陛下的吩咐,抬首间,忽地注意到姜怀央腰间的环佩香囊之类,他的眸光顿住。他们将大殿中角角落落都搜寻了,唯独忽略了陛下身上。
此事宁可多麻烦些,也必不能放过一处的。
他询问道,“陛下,可否将您身上的挂物也摘下来,给臣查看一二。”
姜怀央知他是谨慎,并未多想,便随手解下一枚玉佩与一只上绣金桂的香囊,转由温雉递与宁太医。
第105章 敕旨
宁太医小心地双手接过。
那玉佩雕镂空的祥瑞纹样,入手并不似寻常玉质有着凉意,其外以一金线编就的络子兜着。他反复查看,玉质莹润,金线也是寻常色泽,并不似浸泡过什么的模样。
再看那香囊,月白底,玲珑桂,却像是女子用的物件了。也不知是哪宫的娘娘所送。
宁太医悄悄抬眼瞥了姜怀央一眼,却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宁太医心下一跳,忙将那玉佩递了出去,作为掩饰,“陛下,这玉佩无问题。”
而后低头摆弄那香囊,他将香囊拆了开,露出里边浅褐的粉末,他眉头微蹙,“陛下,臣可以取一些出来罢?”
见姜怀央颔首,他方才捻了一点在指尖,又凑到鼻息下。蓦地,他神色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