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白花钱就不能忍了。
曲翰修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秦王豪雄睥睨,自不在意旁人对自己的评价。”
“但是,耗费金银,时间和人力,却要给自己的脸面抹黑,没有这个道理,你们或许觉得,这天下的局面,在于刀剑,在于兵锋,在于兵强马壮。”
“但是在老夫这个顽固不化,不通变故的老学究眼底,礼和名,也是一股庞大的力量,你见不到,摸不着,但是这力量也是真切存在的,犹如波涛汹涌一样扑面打过来。”
“是所谓烈烈大势。”
“这大势,不知从何而起,却已汇聚成波涛,一点一滴,凝聚出来了一种,秦王似乎有可能得到天下,秦王似乎有可能开辟太平大治之世的倾向。”
“秦王此刻,正在这天下乱世的波涛之上。”
“在这个时候,若是豪雄之主,有志于天下,一定会顺势而为,更进一步;断没有去断送自己大势的事情,所以,老夫笃定了,今日一定有事情会发生!”
“秦王不在江南,自然是有比起江南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岳鹏武五路大军出征,难道就只是为了烧后勤烧银子,让那该死的晏代清脾气一日比起一日暴躁吗?”
“区区陈国的千里之地,还不至于让西南晏代清,岳鹏武,越千峰这些名将都消失不见吧?”
南翰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不知道曲翰修在今日带着自己来,是为了光明正大的吃不用出钱的免费小笼包,还是说是为了和自己说些什么。
看着眼前这个以超越常人的熟练度炫小笼包的老者,觉得这样的老家伙,实在是犹如千年狐狸一样,一个比一个精明。
也是,以中州那种宗室倾轧,世家王侯遍地的朝堂环境,从寻常百姓出身,能够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样地位名望的老者,怎么可能会是一介单纯的腐儒?
自也有其本领,自也有其风采。
虽然不管是什么有本领,有底蕴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和晏代清要钱都会被尅好几顿就是了。
曲翰修自信道:
“老夫不会因此遗臭万年。”
“而是会名垂千古。”
“哈哈哈,勿要小觑一个求着身后之名求了一辈子的老头子啊,术业有专攻,于此道之上,我可是要远超于你的。”曲翰修大笑,起身,拍了拍南翰文的肩膀,从容离去了。
南翰文缄默许久,慨然叹息:“见微知著……”
“这般手段,却也对得住一句名士了。”
可旋即鼻尖却嗅到了些微的肉香气,神色一滞,看到那老头子拍打自己的地方,有一片油渍,眼睛瞪大,意识到,就在刚刚这老家伙拍打自己肩膀,似是在勉励的时候。
实际上是拿着自己的肩膀在蹭手里的油。
旋即发现,这一桌子的点心都被干完了,旁边的店小二已经过来等着结账,说刚刚那老先生说,之前五天吃饭的欠债,都南先生来亲自结。
南翰文看了看账单,脸颊抽搐了下:
“老东西。”
………………
曲翰修自信从容,主导了秦王的及冠礼,雍容的,沉肃的,编钟之声传递开来,隐隐然有盛世之音,群臣百官肃穆站立于旁,麒麟纹旌旗遮天蔽日,整个城池的百姓都来了。
唯听得曲翰修的声音徐缓平和地落下,念诵着为了今日而苦思冥想的《秦王赋》,之后,三军齐行入阵曲,天下皆歌破阵乐,乃至于天地相合,群山呼应。
按照礼仪,按照规程,高呼秦王陛下,然而入阵曲,破阵乐已经演奏了数次,编钟已臻至于尾声的时候,秦王仍旧没有回应,秦王仍旧没有出现。
之前就已经知道了大概情况的晏代清等人,倒是知道现在的情况,但是对于大多数的百姓,参与此地及冠礼的麒麟军将士们来说,这件事,终究还是疑惑不解。
他们交头接耳,他们眼底有无措。
秦王陛下呢?
及冠礼为什么不见了呢?
不是今日可以知道秦王陛下的消息吗?
他们心中倒是不会对于秦王有什么置疑,但是无论如何,他们是秉持着炽热的祝福而来到这里的,为了这件事情,他们提前空出了时间,甚至于有许多,是来自于江南的其他疆域,来自于西域,西南。
他们提前知道了秦王及冠礼的事情。
这些人根据居住的地方距离这里的距离,都提前出发了,他们骑着毛驴,撑着竹筏,或者就只靠着两条腿,耗费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跨越天南海北的距离,就只是为了抵达这里。
到了秦王的江南,去再看看那个当年的少年,去祝福他的及冠之礼,看着一步一步改变了他们生活的年轻君王,气宇轩扬的模样。
他们也是带着父老乡亲们的背负,是渴望看看那个,被四方传说,口口相传,说是有可能创造太平之世的人,来的时候,心中的渴望有多么重,此刻心中的一丝丝遗憾就有多明显。
他们眼底的光都有些暗了下。
南翰文眸子微垂,注意到了这些人眼底的变化,没有置疑,只有一种茫然,一种不知所措,一种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样对父老乡亲说的歉意。
他们几乎都带着了村子里自己制造的麒麟旗。
整个镇子,村子里面凑出来的布匹做的。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麒麟云纹的旗还没有打开动作就迟滞了,一个人的动作是很细微的,一个人的情绪变化也不明显。
但是如此多的人同时出现这样的情绪变化的时候,就隐隐化作了一种汹涌的波涛。
南翰文忽然就明白了曲翰修的意思。
明白了后者口中那种,秦王陛下已经踏在了汹涌的大势之上的描述,到底是什么意思,秦王不来到这里,那些名士大儒们的斥责,并不算是什么,百姓的遗憾和失落,才是重点。
但是那位穿着礼部祭祀天地之服的老者却面不改色,只是朗声道:“秦王殿下未来,且奏乐,且行军中战阵之曲,麒麟之军,且以兵戈以触地,编钟乐曲,行庄严王者之音。”
曲翰修的吩咐言简意赅,却都恰到好处。
编钟的曲调仍旧徐缓,带着一种雍容肃穆之感,麒麟军的士兵在这个时候,以手中的长枪抬起,以枪尾轻触地面,军中的肃杀,君王的威仪,都凝聚在了一起。
先前出现的那种细微的情绪波动,就这样被抚平了。
百姓那种巨大的期待没有就此崩塌,而是被维系住了,反倒是被编钟的曲调,被军中战阵之曲的肃杀,被曲翰修所引导的礼部规程,推进到了更高的层次上。
这个情况下,就连南翰文的鬓角都已经有些渗出汗了。
现在若是秦王最后还是没有出现的话,他不能够想象这些百姓的失望会有多么巨大,但是那老者却雍容不变,不紧不慢去引导着整个及冠礼仪,犹如战将行走于自己的战场。
薛神将看着赞叹不已:“这小子还有几分本领。”
“实在不行,就让我戴着金甲面具,上面溜一圈吧。”
“啧啧啧,这么大的阵仗,我还没有试过呢。”
“我真的想要试试看,不行的话,就我来吧!”
老司命嘴角抽了抽。
此时此刻?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本来想说这个时候就不要开玩笑了,但是看着薛神将,明明是机关人,但是老司命硬生生从薛神将的木头疙瘩上,看出了一种跃跃欲试的味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整个气氛到了最高的时候。
忽而传来了疾驰的战马声音。
这战马声不那么明显了,但是夹杂在编钟和军中礼乐之中,却犹如一缕杂音,瞬间被曲翰修捕捉到了,老者引导着编钟礼乐推动到了高峰,所有编钟齐齐顿住了。
军中礼乐瞬间一停,在这个时候,那战马的声音就犹如一把剑出鞘的声音一般,变得清晰起来了,于是两侧的人,百姓,麒麟军的士兵们齐齐分开。
一匹战马是从大道上奔驰而来的。
墨色的神驹奔跑往前。
战马的具装上有着绯色的彩缎,这在麒麟军中是为十万火急之情报,及冠礼如波开浪斩,这一员骑兵急奔入内,滚鞍下马,乃是打下陈国的时候,就派遣出之人。
看其模样,极为雄壮,正是燕玄纪。
这位鬓发已白,在太平军的时候就是扛纛大将的大汉,如今大步踏步上前,曲翰修一瞬知道了什么,朗声道:“秦王及冠礼,敢问燕将军,殿下此刻,人在何处!”
赶快把大的消息端上来吧!
若不如此的话,老夫也要扛不住了。
也仿佛是如军阵般的情况。
气机的流转落在了燕玄纪的身上。
这位鬓发皆白的大汉踏步上前,走上高台,面对着这满城百姓,双手捧出了一个匣子,这匣子很朴素,普通得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却又如此沉重。
燕玄纪曾扛纛而战,三天三夜都不曾合眼,也曾经双手撑住即将要闭合的城门,当年的太平军中,号称膂力豪勇第一,但是在这个时候,他捧着这个匣子,沉默着。
可仔细去看的话,双手却在颤抖着。
在得到此物之后,秦王将这东西交给了他。
“……爹娘之身,已寻不到,当年事发至之地,如今也只是一片狼藉,但是,这东西就交给燕将军了,就以此作为我及冠的礼物吧。”
年轻的君王微笑:“我现在慢慢明白了,有的时候,人也需要回应其他人的期待,他们那么远去看我的话,我不能够赶回去,也要告诉他们,我没有不看重他们。”
“我将最珍贵的礼物送回去。”
燕玄纪缄默,道:“这件事情,陛下您应该亲自去。”
“或者越千峰将军……”
他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就被李观一止住了,秦王的手掌按在了燕玄纪的手掌上,嗓音温和:
“或许,我这身边众人,只有燕玄纪将军你来做这件事情,最为合适了,请再奔驰万里之遥,完成这一次的军令吧,不是麒麟军的战将。”
“而是,太平公扛纛之人。”
青年秦王将最终寻遍了陈国的皇宫,只找到的一枚军令,一枚沉沉暗金色,却其实木质,上面有太平两个大字,背后是万里,合起来万里太平的军令,轻轻放在了燕玄纪的掌心。
燕玄纪的手掌颤抖,他看着眼前的君王拱手深深一礼:
“那么,有劳了。”
“燕伯。”
燕玄纪手指一动,终于打开了匣子。
匣子里面铺着金色的缎子,上面是一方印玺。
打开的瞬间,所有人耳畔都似乎听到了一声如龙似虎的咆哮声音,那种威仪之感扑面而来,让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不止一个人的面色骤变。
燕玄纪看着这玉印。
他曾经在这印玺前跪拜,他曾经无比愤恨此物。
他曾经恨不得抽出兵器,去把这个东西敲击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