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的动作又有着十分夸张而诡异的幅度。每当她的肢体有所动作,轻飘飘的头发就会随之荡开,由此在惨白的月色之下,露出她那张皮包骨头一般可怖的脸孔。
然而更可怕的是,她的皮肤并不光滑。自耳边下颌蔓延而上的,是遍布了半张脸的深灰色鳞片。
那鳞片像是极度缺水的样子,异常干燥,翘着泛白的边缘,仿佛下一刻就要撕扯着皮肉从她脸上掉落。
她来回检查了这棺木一遍,不见有什么问题,方伸手解开了封在棺盖上面的结印。她伸手将棺盖推开,露出了躺在里面的那具身体。
棺中是个极漂亮的女子。长发乌黑,皮肤白皙,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面目十分静谧温柔,看着不像是死了,反倒像是睡着了。
她静静地躺在这里,红梅白雪一般迫人的美丽。
在看到棺中人的一瞬间,这诡异的女子立刻露出了有些癫狂而兴奋的神色。她痴迷地伸出手去,那手上亦覆盖着干燥的深色鳞片。
她看见了自己的手,立刻板起了脸,如临大敌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而后开始撕掉那些鳞片,全然不顾皮肉的疼痛,直撕得两双手血肉模糊,却一枚鳞片也没剩下。
她终于满意了。
她再一次笑出来,轻轻地抚过棺中的红衣女子全身,但却根本没有真正地挨上,没有让一滴血污落在她的衣服上,仿佛手下是什么易碎的珍宝,触碰一下就会烟消云散似的。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白沫涵,我实在是舍不得把你放在这里,我真是舍不得你,我回来了……”
她极度迷恋地,将目光最后停留在红衣女子的脸上。
多漂亮的一张脸啊。她害怕用坏了,害怕别人碰坏了,哪怕自己的身体已经残破到了这个程度,依旧舍不得用。
当年她得了这具身体,便一直如此珍视,即便是最艰难的时候,连性命都难保,她依旧没有想过舍掉。
她至今还记得,来一路追杀她的那个蓝衣公子,在以为她将这具身体毁去的时候,面目当场难看到什么程度。
可是谁会知道呢?她还是把这具漂亮的身体留了下来。
多漂亮的一具身体啊,她还没有享用够,才舍不得轻易毁掉。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再遇到这么合自己心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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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义庄的院中。
她与平日在人间的模样不大一样,没有用太过艳丽的打扮,只是穿着朴素的衣裳,裹着一身黑色的披风。
她脸上还覆盖着一张面具,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冰冷的目光,正从破败的窗户中望着里面那个丑陋又疯狂的女子。
那女子疯狂又压抑的声音传到彤华的耳中。她看着这女子的身形慢慢变得透明又虚幻,逐渐化成深黑色的烟气,尽数投入到棺中那具身体之中。
于是那美丽的身体睁开了眼睛,但神色怎么看都有些诡异的得意。
她撑着棺木的边缘跳了出来,转着圈欣赏着自己的身体,慢悠悠地向外走,满脸含笑地摸摸头发,又摸摸脸颊,说不出的喜欢和满意。
她对着月色看着修长又白净的双手,而后才从指缝间看见了面前的彤华。
深色的衣裳,面具遮面,这是独属于苍洲第一异术士印珈蓝的标志。
这女子立时怔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彤华的身形,讷讷开口道:“印珈蓝……”
彤华听见这个名字,唇角一翘,笑了。
“是我,我是印珈蓝。”
盖因她戴着面具的缘故,她虽笑了,这女子却并没有看到。她只是看到了彤华冰冷又蔑视的眼神,那种眼神深深地刺到了她,让她突然在原地疯狂地尖叫起来。
“你不是!你不是印珈蓝!你这个假货!”
她尖锐地重复着“你不是”和“假货”,即便此刻已是一张好看的面容,但依旧显出了十分的狰狞可怖。
彤华有些好笑地问她道:“我不是印珈蓝,那谁又是印珈蓝呢?”
那女子这才停下了口中的话。她静静地看了彤华一刻,突然厉声嘶喊道:“是我,是我!”
她迈步走向彤华,口中道:“我才是真正的印珈蓝!你偷了我的名字和异术,你这个假货——”
她脚下速度越来越快,扬手成爪,极快地闪身冲来,径直向彤华脸上抓去。
她的掌心凝聚着一团青黑色的烟雾,那是半妖凝聚的异术之力和从狐主身上偷来的大妖之力。
她才是真正的,半妖印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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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当年自人间归位时,神元几乎都被摧散,薄恒修为那般深厚,都险些没能将她神元拢回。
好不容易联系了陵游,将她送回定世洲,却是一点都再折腾不得。医官署的人只以为她是出关,当她是遭遇反噬才受到如此重创,虽觉得离谱,却也只得焦头烂额地想办法。
但医官署的仙官再厉害,也是无力挽救一位神女的。
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竭尽全力多撑一会儿,让神女的命灯多坚持一会儿,让她有余力坚持到遗灵窟去,才好用希灵氏的本命灵源修补她破碎的神元。
没有人知道,她如此伤重,只是因为在做一个普通凡人的时候,遇上了一只贪婪的半妖。
彤华当时情况不好,已经到了生死由命的地步,平襄听说了她神元破碎,不仅没有来看,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曾过问。
陵游无力回天,所有恨意和惧意都急需发泄,便冲到人间去追杀这半妖印珈蓝。
他来势汹汹,印珈蓝再如何强大,也无法与一位神君抗衡,只得假意摧毁身体,作出假死模样,才能伺机逃出生天。
那之后,他们一直以为,印珈蓝已经死了。
但是,印珈蓝所创立的异术,却依旧留了下来。这种极易入门的邪术强悍地冲击着修行正道,也在侵蚀破坏着维持凡人生存的平衡点。
已经扩大的影响力,无法在一朝一夕间挽回。彤华便顶用了印珈蓝的名字,修正异术,创立牵制异术的秘法,暗中相助修行正道,以期将一切挽回。
到如今,异术在九洲通行,但大多人都以为异术也是一种正道,修习者也正直大义。虽亦有心术不正之人用异术作恶,但已鲜有人知,异术最初其实就是一种旁门左道。
异术没有对人间造成太大的冲击和破坏,但彤华依旧厌恶印珈蓝。她虽然一直用着这个身份,却愈少用这个身份露面。
即便如此,印珈蓝这个名字,依旧作为一种十分正面的形象,名扬四海。
而真正的半妖印珈蓝,命大逃过一死,伤重难愈苟存于世,却见得自己名字为人所夺受世人敬仰,心中的那点愤恨便越来越强烈,十分难以容忍。
她逃亡北境,设法谋杀狐主,修养三百年后,她终于从北境冒出了头。
半妖印珈蓝越想越恨,手中聚力,扑向彤华,满脑子都是要将自己失去的一切重新夺回来。
彤华没有动作,身前却忽起罡风。印珈蓝狠狠撞在一层透明的屏障上,半分接近不得。
她不死心,加大了手中的力量。
彤华抬起手,从容地卸下了脸上的面具。
印珈蓝终于看清楚了。纤长秀致的眉,内收外翘的眼,挺拔的鼻,饱满的唇,那是一张和白沫涵生得一般无二的脸。
那就是白沫涵的脸。
可她却好像比白沫涵更加美丽十分。
“好久不见啊,印珈蓝。”
彤华微笑着面对印珈蓝,同她打着招呼问道:“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还习惯?”
“白沫涵。”
她含恨念出这个名字:“你还没死!”
印珈蓝目光怨毒:“我就知道。除了你,没有人会这样恨我了。你的师兄把我逼出了卫王宫,让我流离失所。而你抢走了我的名字和异术,你用我的身份声名鹊起……苍洲第一异术士,这应该是我的名号。他们应该供奉我!尊敬我!尊敬我的异术!他们应该敬我为国士,在大典上高喊我的名字!”
她手中再次聚力劈来:“你把我的一切都抢走了!”
彤华唇边笑意漫开,美丽的眉眼弯弯,可眼底却是冷的,缓缓流出尖锐的讥诮和讽刺,仿佛刀锋般尖锐。
“原来你觉得,是我抢了你的?”
侍神者从前叛神背主的历史不大好看,故此天地神魔俱厌半血之族。彤华年岁太小,没经历过,又一贯离经叛道。她连隐灵海半仙族都敢豢养,又何谈厌恨半血?
她知自己有着一贯的自傲的劣性,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蔑视这些低劣的半血之族而已。
直到那年在人间,她遇到了印珈蓝。
第48章
将相 时光是世上最残忍的刀锋。
当初白沫涵在渡口送别段玉楼之后,便留在了卫国,帮助卫旸拿下了卫国大权。
原本名不见经传的世家子,终于得以展现他的赫赫野心。待他迅速肃清内政之后,便与白沫涵一起计划着向外扩张版图。
他们分兵两路,各自出征,却遇上联军派出的老将。到底是因为年轻缺乏经验,先后落入陷阱,各自被围。
白沫涵几次尝试反攻无法,这才以青冥秘术给段玉楼发了一封密信。
她没有抱太大希望,但段玉楼还真就去了。
他不仅去了,还留了下来。白沫涵当时被困许久,某一日突然察觉敌军撤兵,她立刻突围,分析战局,而后发现是有人在东郡帮她。
段玉楼经此东郡之战声名大噪,他留在卫旸的军中,与白沫涵两军配合,顺利得胜归国,为卫旸拿下了卫国之外两处极佳的军事要地。
从那之后,卫国出兵,再也不受邻国桎梏。
战事结束,白沫涵回到卫国。长亭之外,等她的人,除了卫旸,便是段玉楼。
自此以后,段玉楼留在卫国,不走了。
白沫涵对此不置一词,卫旸倒是很开心,段玉楼是个有才之士,他不肯轻放,若他愿意留下,那自然最好。
但是段玉楼很不规矩。
他不好好上朝,也不好好出谋献策。唯一出声的时候,也不过就两种情况。
第一,卫旸主动问他。
第二,白沫涵说的时候,他反驳。
说起这个,彼时卫国朝堂上的官员都相当头疼。一个白将军,一个段郎君,卫旸将他们看作左膀右臂,一个也不肯割舍。偏偏这两个人啊,从来都不对付,唯一劲往一处使的时候,是吵架争执的时候。
那是相当来劲,相当不肯示弱。
从来懒洋洋说什么都好的段郎君,在白将军面前绝对不退步。
但二人的争执,准确地说,是白沫涵单方面向段玉楼挑衅。
卫旸不是段玉楼选择的主君,段玉楼也就不如白沫涵那样上心,卫旸问,他就答,最后全凭卫旸决定。若是白沫涵有异议,任她如何重拳出击,也只能砸在段玉楼轻飘飘的棉花上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朝臣再怎么受不了,也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无他,这二人吵得越厉害,卫国版图就越大,卫国势力就越强悍,卫国百姓的日子就越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