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恒眼中看着,心里无声地叹,从前给她说过不知多少回,她似乎从来不知道爱惜自己。
彤华放下酒杯,道:“酒也喝了,你那位右君,还不肯出来吗?”
她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
薄恒帮她斟酒,笑道:“他看顾他姐姐,抽不开身,特地要我代他谢罪。他为他姐姐冲动也不是头一回了,将来东君归位问起,你也不必插手,凡有事,只管叫他们自己闹去。”
彤华觑他一眼,道:“成啊,那你也给我立个誓,言出法随,免得将来不认这个账。”
薄恒居然真顺着她的意思办了,掐了个决立了个誓,交到了她的手中。
“这次能好好喝酒了吗?”
彤华好好收下了,这才和他碰了杯。
薄恒明明是如今地界的实际掌控人,面对彤华的时候,却相当顺从地照顾她,拿捏着饮酒的分寸和速度,把控着时间替她斟酒,免得她喝得太急,又免得她喝不尽兴。
如此,十分舒畅地喝完了一坛酒。
他也有许久没见过她,有关前些时候她和昭元在苍北争执的事,他也有所耳闻。此刻闲聊,便若无其事地提起来,问她道:“听说你长姐前些时候得罪了你……你怎么去了苍北?”
他摩挲着酒杯,仍记得,她自打三百多年前从此处回来,虽仍常去人间,却一次都没去过苍洲之北了。
这句“得罪”,用词非常让彤华满意。她难得没有避讳这个话题,主动道:“是,苍北好大的风雪,再也不去了。”
薄恒笑了。
他站起身走开,彤华也没多问,只是仰首看着天上红月。静了半晌,他又提着一坛酒走了回来。
“我在三生途下藏了三百五十年的陈酿,尝尝看?”
他给她斟了一杯,看着她扬首饮尽。冰凉的酒液从喉咙滑下,似北地一场风雪,幽幽将她吹向故地。
她分明没什么醉意,可是这一杯之后,头脑却突然开始混沌起来了。
那些早忘记了的,早已刻意忘记了的,早已以为忘记了的,从她眼前倏忽而过。
她问薄恒道:“这里头放了什么?”
薄恒笑起来,漂亮的眼里如脉脉含情:“忘川水,彼岸花,你的三分情思,外加三生途下三百五十年的无人问津与薄情。”
彤华的表情颇茫然,像在听一段属于别人的笑话。
薄恒那一双琉璃色的眼眸望着彤华,帮她一点点回忆起来:“当初你从这里走过轮回道,我亲手把它埋下的。”
当年彤华突然宣称闭关,他还没来得及惊讶,便见她掩人耳目来到魔界寻他,请他帮自己一个忙。他没办法拒绝她,只得亲手为她塑造了一具凡体,送她下世。
为了不让别人知道此事,他全程不假他人之手,陪她去鬼界,牵着她的手,亲自送她走过长长的奈何桥。
忘川河水翻涌而过,怨鬼、厉鬼,皆在那浑水里浮浮沉沉,哭声厉声随水声掀起又沉没。
当时他问她:“此行未必可如你意,你不会后悔吗?”
她的回答是:“我从不后悔。”
他替她酿了一坛酒埋在三生途下,牵着她迈步走上长桥,他说起同她走过的这些年里,她一直执拗,也从来不会后悔。
走到头,她美丽的眼眸混沌了,失去了所有的光亮。
他抚摸着她的眼睛,轻声叹道:“真是个傻姑娘。”
他亲眼看着她孤注一掷地走向人间,走向兵荒马乱的九国土地,而那段迷惘遗忘的路途,她不会记得。
薄恒垂眼,将自己酒樽里的酒,抿了一口。
透明的,清冽的,干净又坦荡,在口中含过又咽下,舌根却发苦。
她那三分情思,都是苦。
彤华仰靠在山石上,枕风对月,终于睡去。她的身体蜷缩起来,是一个颇不安定的姿势。
薄恒静静坐在她身边,无声地守着,直到喝尽了最后一滴苦酒,方才起身缓缓走到了她的身前,倾身去望她。
她的情苦,都由他饮尽了。
接下来。
“彤华,你的心愿,何时能偿呢?”
薄恒轻声叹,掌心落在她颊边,轻轻拨开那一缕碎发,她通红的眼尾分明。
他静静地陪伴她到月上中天,才看到彤华茫然地从梦里醒来。她怔然地望着月色,还未曾完全清醒。
薄恒问道:“都梦见什么了?”
彤华眨了眨眼,将身子撑起来,坐直了展了展腰背,顿了一会儿方才大醒似的说:“梦见一个不识好歹的凡人。”
她这一场长梦,完完整整地走过了人间那一生。她从困苦婴孩,走到少女初成,走到独当一面。
她执拗地走过了二十余年,才等到世人仰慕的段玉楼站在她面前,一双眼将她望了又望,千言万语不过丢下一句:“你等我回来。”
他骗她那么多次,她竟然还信了。
果然,那一次,他也没能回来。
薄恒什么都懂。在她孤注一掷踽踽独行的那些年里,他一直都是忠实的旁观者。
但他不会说值不值。
如果这些事,都非要与她说个分明,那大约会太令人不甘了。
薄恒看她漂亮眉眼,笑道:“醒了就回去罢。出来了一天,想必没与陵游打过招呼。”
彤华别扭地坐起来:“我出来一趟,怎么还要被他们管着?”
薄恒不与她打嘴皮官司,走过来扶她起身,一路送她往魔界之外:“璇玑宫里陪你到如今的人不多了,唯你生平富裕,最不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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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承思在东宫等了三日,听到徐甘报祝文茵来了,立刻去书房见她。
林悦言的罪责是逃不脱的,他亦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只得私下找来彤华,要她设法保全林悦言。
有关于她是印珈蓝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他想,异术之法,瞒天过海,保下一个人应当不成问题。
他显然是焦急的,进来时脚步匆匆,于是彤华也没有多言,直接展开手帕,将一块染血的碧玉递过去,道:“她谢过殿下保全林家,另外还有一句话,托我带给殿下。”
她微顿一刻,道:“原物奉还,好聚好散。”
原承思眼中盯着那玉,听见这话,原地顿了许久,方伸出手来,将玉接到手里。
他不自觉握紧了,即便隔着一层丝帕,依旧慢慢感受到骨骼与玉石摩擦的痛意。
“查清了吗?”
他声音有些嘶哑,即便一切尘埃落定,也不愿停下搜查的进程。
其实经过也很简单。
林节与沈千漪青梅竹马,若沈千漪没有入宫,兴许便会成为林节的妻子。林节对她念念不忘,便对自己的夫人态度冷怠。他夫人生下两个女儿后没几年便郁郁而终,他也没有再娶。
那年帝后南下,林节随行。林悦言曾无意见过自己的父亲面见皇后,于无人之处提及旧事,言语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情愫,全是些对过去脉脉温情的怀念。
沈皇后与皇帝伉俪情深,面对臣工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冒犯,被气得浑身发抖。
林悦言本就不喜皇室,但她并没有恨沈皇后,只是对自己的父亲厌恶更甚。
可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妹妹也看见了这一幕,而她显然不知全貌,对皇后怀恨在心,并将母亲的悲逝统统归罪于沈皇后。
她以为这件事过去已经太久,妹妹早已将这件事放过,却没想到她仍旧等待着机会,在此时疯狂地毒杀了沈皇后,却没有考虑过后果。
林悦言早与原承思渐行渐远,但愿自己顶罪之后,可以留妹妹一条性命。但这事也实在太过难办——对于永王而言,皇后和妻子都是自己最重要的亲人。
此事涉及到帝后,宫中绝无知情之人,更不会有人提起。原承思势必要查清所有内容,才将此事托付给她,用些非常之法。
原承思沉声问道:“真凶是谁?”
彤华道:“永王妃买通了御膳房的小太监,在汤锅里动了手脚,太子妃给她顶了罪。”
永王的母妃也姓沈,永王也是沈氏的皇子。于太子而言,他是他在朝堂之上最得力又亲近的兄弟。
那年春宴,太子和永王同时娶回了林氏姐妹。永王同王妃间感情甚笃,若他知道,是自己的妻子,杀了沈皇后,要他如何承担?
原承思记着那日永王妃的失态,心中多少有些猜测,但此刻得到证实,还是蹙着眉头,手掌慢慢拢上了眼前。
他心中或许有惊涛骇浪,但在这短暂的平复中都隐瞒过去。他重新放下手,对彤华道:“多谢。”
彤华看着他强自压抑却又伤怀的表情,想起定世洲里的曦月。
于彤华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当着原承思的面,仿佛是她用异术之法做了个太子妃逝去的假象,背地里却将太子妃换了出去。
可实际上,她本就是要在林悦言死后,接曦月归位的。
她在定世洲看望曦月时,曾对她说过太子请自己帮忙救她的事。曦月显然与嘉月不同,对前生事尚不能一下度过,但她亦没有回头的打算,只是将生前与原承思定情的玉佩给了彤华,托她帮自己了断此事。
怪道都说情关难。
她连再见他一面都不敢。
林悦言不会再回去了。
这一块玉是她的别意,此刻,终于完整地传递到了原承思的面前。
第47章
半妖 我这具身体,你用着可还习惯?……
沈皇后薨逝之后,宫中一片愁云惨淡。
她生前最喜欢的那只小白狐,原是由一个侍女管着。那侍女思及皇后善待宫人,那日暗暗垂泪,喂食时晚去了半刻。就这么半刻之间,这白狐丢了。
等再找到的时候,白狐浮在后宫的井中,早已气绝了。
皇帝叹这殉主的白狐忠诚有灵,命人做了一个小棺椁,随沈皇后一同下葬。
而这夜,上京城外,有一个黑色身影鬼魅般迅速穿过。她身形瘦弱,隐约可见得是一个女子。
趁夜色漆黑,看门人已经陷入沉睡,这女子潜入城郊义庄之中,走向了最内侧的一个破旧棺木。
她取下黑色披风的帽子,露出了自己的头颅。一头散乱毛糙的头发随意披散,几乎将她那张苍白又消瘦的脸全部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