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老暗叹:这果真是个傻的,没继承先主一点天分。
彤华哂笑一声,不去回答。
紫毫还要再问,却见殿外有一使官快步走入,向彤华行一礼,说嘉月在人间出了变故。
原是慕容峙手下一个暗卫,想着自家将军对云秋月的看重,心底一横,对席娘子亮了刀,逼席娘子退步放进了产婆。后来医官也跟着进去,眼见着,是要将云秋月和她腹中的孩子保住了。
那前来传讯的使官道:“使君命属下来请示少主,是否需要插手?”
彤华手里虚圈茶盏,玩来玩去,就是不喝一口。
医老在一旁听得明明白白,同彤华道:“这强行干扰凡体生死,将仙元送返,若有万一,造成损伤,恐怕不好。”
横竖云氏难产而死,已由命书写定,不过是早晚这一会儿的事情,等等也无妨。
彤华对使官道:“该杀就杀,按时带回。”
医老听见彤华这句话,气得胡子乱飞,抬手叫住那个离去的使官:“使官留步!”
医老知道说嘉月没用,只得来说彤华:“嘉月仙君好歹是在您管辖的苍洲之上渡劫,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您难免要受责累。何必非要争一时之快,却犯这个险呢?”
彤华看他那副模样,淡淡道:“差了时候,你去对付司命?”
天界神明之中,若论性情乖僻,能与彤华相比的也就只有这位。
医老闻言立刻闭嘴,愤愤地挤了挤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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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秋月的身体已虚弱不已,她恨恨地抓着被角,半晌也没等回要等的人,终于是撒了手,垂泪闭上了眼睛。
云氏身死,嘉月归位。
殿中好一阵忙乱。
彤华就坐在原位,手里玩着那个精巧的杯盏,目光望着门外青天,不知在想什么。
紫毫已经没兴趣学习医老的医术了,避开旁人走了出来,见彤华坐在那边,径直走了过去,跪在她面前诚恳道:“求彤华主告知。”
彤华收回目光,问他:“告知什么?”
紫毫道:“小仙在内廷司记待了一千五百年,内府文库里所有文书都一一看过,有关璇玑宫从前的文书,有大片的缺失。虽有人刻意弥补,掩饰一二,可细读之下仍有遗漏。先主若曾在璇玑宫,那您必然知道,求彤华主告知。”
他重重叩首,言辞恳切,眼里渴望的光芒真挚得灼眼。
小八伏身在彤华脚边,听到这话,偏头瞥了一眼彤华,只见彤华垂眼望着紫毫,没开口。
文书缺失,是因为有人刻意删减。
没人在乎旧事里剥离他之后是否连贯,只是不想再让他出现在世上一次,才好等时光将此人彻底抹杀。
等世人都不再记得他,他才算是真的死了。
紫毫见她不说话,急迫道:“彤华主,我的过去一片茫然,就像被人平白抹杀了一样,我有资格知道自己的来历!”
“慎言。”
彤华终于开口,飞扬的眼睛垂下来看他,那目光淡如一潭死水,仿佛扔进一块石头,也只会不带一点水花地沉没。
紫毫看着这双神女的眼睛,突然平白生出对神明的敬畏来。
他不自觉地卡壳了:“小仙……小仙只是……”
里间有人来请彤华,彤华于是起了身,往屏风内走去了,徒留下紫毫一个人,怔然跪坐在地。
彤华望着内间的嘉月,眉心微微压低。
嘉月盘腿坐于床榻之上,经运转调理一番之后,已无大碍。
她相貌在女仙中并不出众,最多只得清秀二字。可她气质颇清冷,大有洞明世情、无欲无求之感。
她无情,才要渡情劫。
彤华袖中的手收拢成拳,向她颔首见礼:“嘉月姑姑,身体可好?”
嘉月抬眼,扶着身边侍女起身,向彤华回礼:“多谢彤华关照,我一切无恙。”
她太平淡了。
有的人,一场梦醒了,还有未回神的一时半刻呢。可嘉月不一样,她在人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等魂归天界,凡情就断了个一干二净,一道艰难情劫于她,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一段时光。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留恋。
彤华看着她道:“姑姑若尚有心愿未完,我可去人间处理。”
嘉月淡淡道:“我无事,一切后续,你自行处置就好。”
彤华想起云秋月那般满眼爱意的模样,再看嘉月如今形容,愈发觉得可笑。她行礼便要离去,嘉月却唤住她,问道:“这些时日,未曾关注你姊妹三人元灯。你一切,可有不好?”
她重音落定在“一切”二字。
彤华心知肚明她说的什么,回过头去,笑道:“劳姑姑挂心,彤华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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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官殿的暗牢由来恶名在外,紫暮听过,但没见过。
她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进去的这一天,再兼之是彤华的安排,越想越不舒服,出来时脸色十分难看。
飞翎在门口等候,颂意只送她到门口,行礼时还白得了她一个狠狠的眼刀子。
紫暮没什么要留的心情了,转身要走。飞翎拦住她道:“少君请正殿稍候,少主片刻便归。”
正殿内,飞翎亲手奉上茶点。紫暮瞧了一眼茶盏里深翠色的茶水,鼻间嗅到一股苦味。
她自然认得这是犀羽翠。
彤华从前不爱喝茶,璇玑宫何时有人喝茶,何时才贡了犀羽翠。
她没碰那道茶,只静坐等候。果然,不多时,彤华便从嘉月处归来。
紫暮抬眼打量她。
她如今到底是大权在握,周身华丽,全是些权柄带来的焕发容光。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含着点点光芒,唇角勾起的时候更是驱散了周身冷意,明眸皓齿,绝色姝华。
紫暮想起以前的彤华,像生意盎然的新植,眼里的亮光将明星也衬得黯淡。
神女有天生的华彩,旁人望之便心动。
而现在的彤华,即便穿着常服,也有一股让人望之生畏的威严。她已有了上位者应有的一切,再生动的笑意,也照不进深如寒潭的眼底。
定世洲信奉因果报应,也就不过如此。
紫暮起身行礼:“见过彤华主。”
彤华微笑,扶她一把:“表姐客气。”
定世洲多少仙族世家,关系错综复杂,能真正攀得上中枢一脉的,不过也只有这位而已。
平襄尊主的胞妹,早年嫁与了荣坤仙君。她虽早已亡故,但这唯一的女儿紫暮,荣宠却实打实地延续了多年。
昨夜被那黑衣人气得郁郁,又赶上早上嘉月归位,彤华心情实在说不上好。
不过面对紫暮,她倒是难得的笑脸:“表姐喜欢清甜的,换茉莉花蜜上来罢。”
暗牢都去过了,又岂是真为了来请她喝茶的?紫暮直接拒道:“不必麻烦,彤华主有话直说罢。”
彤华看她一眼,道:“可记得之前你家办宴饮,闹了桩祸事,连硕仙族死了一位少君?”
宴饮本是寻常,但紫暮一听“祸事”,便知是哪一回。
只是她犹有些不在意:“死了几十位,何止他一个,闹得沸沸扬扬,多久不得安生。不是早就解决了,怎么又提起?”
第36章
私心 这是一道至今仍在使彤华流血的伤……
那一年紫暮设宴,定世洲仙族中不少年轻仙君,皆去赴宴。
席间有一仙君献上宝器焚情炉,说神仙无情,入此炉中,安然无恙,若有情动,火焰便不死不休。
神仙中也不是所有人都修无情道,自无爱纪消亡以后,谁也不敢信誓旦旦说自己不会动情。
但这些年轻气盛的仙君背靠定世洲,一贯肆无忌惮,全然不考虑司命官之后该如何为他们收场,当即推出夏枯,让他去人间试上一回。
连硕仙族原本便地位平平,夏枯似乎也早已习惯了拜高踩低这套,当时面色平平,并不反驳。
倒是紫暮,见那仙君满脸幸灾乐祸,冷笑了一声,命令他道:“你也去。”
那仙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敢忤逆,只得把话吞进肚子里,同夏枯一同去了人间。
七日之后,彤华得了空闲,从多如牛毛的请帖里看到了紫暮的帖子。听说宴上有个大赌,至今未散,便前往参宴。
众仙看到彤华,极为震惊,一时少不了奉承之人。彤华一概不理,坐到了紫暮身边。
而彼时坐在紫暮身边的,还有截风仙族的少君,简子昭。
简氏颇显赫,即便简子昭在家闲置,不入中枢任职,也是风光无两。更遑论他曾有平襄神尊亲自加冠的荣宠,早年又被亲点入璇玑宫做过使官。
昭元一看就是将来要继任的,那么平襄将这么一位优秀的仙君放在彤华的身边,其用意便分外好琢磨了。
可惜,当年因变,他不久后便辞去职务。这几年更是为了避嫌,一直远离中枢,与彤华相见的次数屈指可数。
反倒是他与紫暮,二人常处处同行,亲密不已。
三个人坐在一起,可以说是相当惹人注目。可他们三个一派多年相交的熟人模样,坦坦荡荡,倒显得旁人心思狭隘。
落定后,有仙君提起七日前赌约的事,于是焚情炉再被抬到场中,请彤华与紫暮见证。
夏枯面目平淡,对二女行过礼,上前一步,就要纵身炉火。
彤华不动声色地望过场下,看着这些在她面前都敢如此放肆、竟敢拿仙君性命作赌的仙族,预备着宴后再去一一清算。
但此刻,她既在此处,便不能如此。
于是她张口阻了夏枯一回,道:“你可想好了吗?”
彼时彤华读心之术早已大成,微微一瞧便知底细,只要夏枯愿意放弃,也不是非要验证不可。
但夏枯却抬起头来,一字一句地说道:“彤华主,这世上怎会有看不清楚自己真心的人呢?”
他跳入焚情炉,火焰熊熊,顷刻间将他燃烧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