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承思的政见一直十分坚定:西面流匪与东面海寇皆不足为惧,南面一滩浑水,既然当初没能解决,现在也不急于一时,只有北面,才是当务之急。
追云关之北那一片雪地冰原,自打九国乱世时输给了北海对面的云洲军队,这些年一直没能彻底收回来,寒冬腊月之时仍常受侵袭。
自大昭立后,慕容氏一直带兵镇守北关,对地形天气已足够熟悉,多年来又一直苦练冰原作战。若国中安定,则待寒月一过,便可将云洲军队逐出洲海边境。
原承思对北方,抱有绝对强硬的立场。
二人详说了一个时辰,皇帝这才道:“去看看你母后罢。”
原承思知他还要休息,为晚间国宴做准备,便告辞退下。
他前往皇后宫中,宫中却不见沈皇后,只有一只小白狐低低地叫着。
这白狐身量小,毛发雪白,原是慕容峙年前归朝赠给沈皇后的。原道是做个围领,沈皇后见它乖巧,没舍得,养在身边做了个宠物。
如今,正瞧着皇九殿下原景时蹲在殿中,倾身逗它。
原景时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眉眼飞扬,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他身上衣袍看似素净普通,却用的是一匹千金的月华锦,手里逗弄那小白狐的时候,袖口的衣摆微微动,仿佛有温柔的月光慢慢流淌。
他动作散漫,瞧着不像是金尊玉贵的皇家子弟,可是细细一看,依旧能瞧出那些由身份地位而带来的矜贵。
见原承思来,他起身行礼道:“皇兄来了。”
原承思拍拍他肩膀,口中唤一声九郎,问道:“母后不在?”
原景时嫌弃地皱眉道:“今早可是够乱的。原本几位哥哥嫂嫂来拜见母后,母后正开心呢,谁知没多久,朝臣的官眷,还有各国使臣的夫人,一窝蜂地涌进宫里来见母后。母后不愿听人聒噪,都引去御花园看梅花了。”
他一贯爱好自在,原承思爽朗笑起,二人好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
侍女取来了原景时的狐裘,服侍他穿上,原承思问他做什么去。
原景时道:“母后刚传话,说有几位老夫人来了,让我去见礼。”
兄弟俩并肩走出来,原承思笑道:“恐怕不是去见老夫人的。”
他对上原景时困惑的眼神,意味深长道:“九郎过了年关,有十八了。”
原景时整个人一顿,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似的,脸色瞬间苦了起来。
原承思看他满脸不情愿,不免笑他道:“相亲宴常有,小九却不常见。几个哥哥都见识过了,今年也该轮到你了。母后辛苦一场,便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何必这副神色?”
原景时生母去的早,他自小就归沈皇后教养。沈皇后待他如亲子,原景时心里也记着她的慈爱,故此刻原承思一提,他伸手搓了搓嘴角,微微缓和脸色。
原承思浅浅笑着看他一眼。
动作倒还有些小时候的稚嫩,可少年人心性到底是大了,渐渐地,也有了一些别的心思。
他站在花树底下,和原景时一起往女眷那边瞧,点着下巴问身边的徐甘道:“母后下首那个紫衣的女公子是谁?怎么和宫眷都坐到了一处?”
今日来的官家小姐虽多,却都是在别处落座的。
徐甘也不认得,拉住一个侍女问了一问,这才回来道:“是卢老将军家的嫡长女,自小在南方长大的,年前才接进了京。”
原承思看原景时的神色,只见得兴致缺缺。
他心里暗笑一声,她母后不知道这个小儿子的心,竟敢把卢家的女孩儿叫来相看。
他带着原景时走到明处去,到沈皇后面前行礼。
今日的主角不是他,沈皇后也没心思在他身上。原承思看得分明,行过礼,说了几句话,便提出要和太子妃告退。
坐在沈皇后身边的太子妃林悦言眉眼淡淡,闻言站了起来。
原承思别过沈皇后,拉着林悦言的手慢慢向外走,悠悠道:“一晃都这么多年了。今日景色,还如当年一样。”
他脸上笑着,心情显然与方才面对原景时不同,十分舒畅快意。他同林悦言指了指曲径通幽处,笑道:“那假山之后,我就在那里见到你的。”
那一年上元宴,她不愿与各位皇子相看,特意躲到了这无人之处。可偏偏是造化弄人,万众瞩目的太子也漫步至此处。
他二人相见,不曾互通名姓,却都知道了彼此是谁。
宫里的婚旨下得快,她很快做了他的妻子。
至如今,也有十年了。
林悦言的目光根本没往那边瞧,淡淡回答道:“殿下好记性。”
原承思唇边笑意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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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承思书房之内,很快便集了一群人,乌压压地在他面前跪成一片。
“卢氏要和九郎联姻,是谁的意思?”
原承思坐在上首,冷着面目,不怒自威:“中宫宴上的名册早就定了,这消息竟无一人送至东宫。若孤今日不去请安,还瞧不见这场大戏。”
底下人身形瑟瑟,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开口的那个。
他们无可辩驳,只能又扯起卢氏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来,说卢氏一贯没有眼色,恐怕早就心有不满。
卢氏有些不大好看的历史。
当年卫朝覆灭时,原氏不过其主君麾下一副将而已,因主君身亡,这才接过了皇位。
先主君麾下九将,原氏上位,慕容氏立刻站好了队,待灭了一家誓死不从的,其他也陆续投诚。
最后两家,就是卢氏和谢氏。
谢氏一贯明哲保身,态度中立,卢氏就显得冒进了许多。彼时他们两家互有姻亲,唇亡齿寒,谢氏少不得帮衬了许多,才让卢氏留到了今天。
十几年前,谢氏因主帅通敌被抄。卢氏既没来得及帮忙,也没来得及脱身,再加上一脉相承的死性子,径直惹了皇室不快,此后更是处境尴尬。
如今的老将军卢遂良,憋屈地守了十几年南关,借着大昭三百年这样大的庆典,才回了上京。
那官员借这段历史,暗指卢氏三百年来都鲁莽愚蠢不长眼色,又说最近卢氏亲兵街头斗殴的事。
原承思越听越怒,喝道:“住口!孤来问你为何没有消息,你在胡扯什么?”
卢氏这些年率军戍守南关,未曾有失。只是南关没有大仗,谈不上功绩,自然也就没有重赏,渐显得无足轻重似的。朝堂上轻易讨不得好,反倒是但有一个错处,便叫人来回责骂。
这些臣工,同朝为官,不明上意,一张嘴里愈发言辞刻薄,未尝不是推动君臣离心的原因之一。
原承思听到这些话,心里就烦。
愚蠢?他看蠢的是这帮人才对。
他叫燕回风放人、上门赔礼,燕回风不肯,他便打了燕回风一顿板子,这些人怎么就看不见?
他将这帮人斥责一番,挑了几个杀鸡儆猴。待他袖子一挥,面前臣工便迅速如释重负地退出去。
一直坐在侧首不曾开口的皇四子永王这才开口道:“皇兄何必动怒。”
永王母妃与沈皇后本是表姊妹,永王又与原承思年纪相近,二人一向亲近。他知这不过是一个结亲的消息没传到罢了,尚不至于让原承思动怒,八成是借故发火。
他宽慰道:“卢氏与燕氏多年不合,又受久了委屈,若是想要另觅前路,也无所谓一场姻亲成与不成。”
原承思冷笑道:“南关是苦了些,好歹也是他发迹之地。谢氏案牵涉者众,孤留卢遂良一命,进言陛下,打发他回南方守关,已是足够宽厚了。他倒是不记不念,得寸进尺。”
太子宽仁之名人尽皆知,他并不是手段狠毒之人,只是善于未雨绸缪。
于是永王道:“卢遂良子侄之中,没有可用之人,孙辈还小,更不必提。一个姑娘家而已,倒不值得费心。皇兄若不放心,我且叫人去盯一盯。”
第27章
上元 我买个面具,看他能不能认出我。……
沈皇后实在满意卢家这个女孩,见原景时来了,便叫他领人去瞧一瞧落云湖边的双色梅花。
那是今年内苑新培育的品种,颜色相映,寓意好事成双。
沈皇后的心思几乎是挂在明面上了。
宫人们在后面远远跟着,两个人一路同行。
卢音致只有十六岁,却颇有将门风范,落落大方,毫不拘泥,十分有礼地同他说话。
原景时纵然常年游历江湖,到底也是出身皇家,不会落她面子,只是回应间有些心不在焉。
二人站在湖边,白袍紫裙,佳偶天成的模样。
卢音致轻轻笑道:“我自认是有趣之人,殿下今日心不在焉,想来不论是谁在此,都难以挽救殿下心情,不是我的过错。”
她心思通透,正对原景时侠肠:“今日怠慢卢小姐,改日再携礼赔罪。”
卢音致温和拒绝道:“不必了。有来有往,便不叫人死心。今日烦请殿下在此站一站,全我情面,日后各自同长辈说清,便也罢了。”
原景时没有拒绝。
他扯下一枝柳条在手指间弯折,闲问道:“卢氏镇守南关密云峡,你在南方军中长大,可有什么趣闻?”
卢音致笑道:“幼时随父亲巡查密云峡全线,行至望州地段,纵马山间,见到一个狭长山洞,空穴来风。我点着火折子往里走,隐约见得什么,正待看个分明,便被我父亲抓了回去。”
原景时回过头,将目光落到她脸上。
她意有所指道:“小女至今不知,那里头藏了什么宝物。九殿下游历天下,若到过望州,不知见没见过?”
原景时将手里扎成的柳枝兔子递给了她。
“来日游至南方,乐意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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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佳节,道路两侧早点缀上各式花灯,夜幕虽已降临,这繁华上京却犹如白日。
梦雨楼的琉璃瓦折射着万家灯火,夜间也见得绚烂璀璨。拳头大的红珠小灯接连挂在三层廊桥之上,将梦雨楼与其后的惊鸿坊相连。
日将落时,这背对主街的繁华地就开始热闹起来了。惊鸿坊中的仆从来来往往,匆忙间整齐有序,俱是为了今夜三月一逢的大演。
即便往来的普通侍女,也用的是繁记自产的浮金黛。浮金黛色浅却不如铜黛泛绿,反倒会有些金色浮光之效,正与今日繁华相合。
后场盛装打扮的数十个姑娘或立或坐,三五成群地说话。
“好端端的大演,纯姐姐怎么突然就病了。”
纯肆坐在众人之间,身姿婉婉,宛如春花初开,只是脸色有些泛白:“我也不是头回大演,倒不遗憾。你们好好演出就是,不必多想。”
有个姑娘有些可惜:“没你那一把琵琶,今日又该是素姬出尽风头。”
纯肆没接这话,余光往旁边瞧了瞧。
在热闹的嬉笑声之外,一个穿着浅金色舞服的女子扶着木栏,将脚尖绷起反压,妆容精致的脸上表情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