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临在天机楼内也能感应居所中的情况,她们刚刚回来,殿外便有人敲门,下一刻,薄恒推门快步从外面走进。
她们两个站在殿内,实在是不像妙临口中所说的“叙旧”。薄恒看到这般场景,有些微妙地扫了一眼妙临,但什么也没说,最后又转向了阿玄。
他目光有些复杂地望着她,问道:“你方才与他做什么了?”
妙临瞥了一眼阿玄,走上前去,先开口道:“他怎么了?”
薄恒一时不言,妙临又道:“你隐瞒也没用,她没什么不能知道的。”
这话是语含双关,一来,她与天界站不到一边去,有什么事也没什么不能告诉她的;二来,即便什么都不告诉她,她自然也是可以知道的。
薄恒犹豫了很短暂的一刻,便道:“他这具身体承受不住,现下的力量混乱暴走,压制不住。”
若平时也便罢了,但方才殿门推开时,分明看到长暝是坐在地上,而阿玄是站在他身前不远。若说长暝这次突然失控与阿玄毫无关系,他是绝对不信的。
阿玄什么也没说,妙临不用想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长暝依靠步孚尹向外转移,要吞噬他以归于完整,偏偏步孚尹认为自己已成独立个体,不愿如此,所以竭力反抗。
而他不过是长暝一缕魂魄,虽说在外头游荡这么些年,成了神位,力量也算得十分庞大,可终究有长暝的牵系压制,违抗不了他什么。
于是到头来,也只能是主动关闭灵智、拒绝与长暝联系以产生共鸣。
这么久以来,长暝虽然能自如控制禁锢他,却始终难以完全将他吞噬,两方就如此僵持。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阿玄来了。
阿玄在面前时,步孚尹曾被长暝主动放出来过一次。虽然只有极短暂的一个瞬间,也许连局势都来不及看清,但步孚尹分明是看见了阿玄的。
此番阿玄来到地界,就是为了探究长暝与步孚尹之间的关系。那衔身咒妙临也知道,估摸着阿玄是用过了,所以长暝才那般狼狈,所以步孚尹才能因此而确定。
妙临心中暗自冷笑,长暝也是昏了头了,自诩一切都在掌握之内,不知道这两个当初为爱发疯能做到什么地步。
瞧,现下步孚尹瞧见了阿玄,纵然不知道她与过去的彤华有什么区别,却也要开始为了她而与长暝拼命,也想在这世间与她挣个因果出来了。
妙临回头看向阿玄,道:“你去看看罢。要断要合,我们是没有法子的。你去推一把,他要走到哪条路上,我都认了。”
薄恒想到妙临或许会对阿玄说上不少,只是听到这些话,还是微微讶异。
他心中是不愿让他们过多接触的,只觉对谁都不是好事,横竖现在玄沧不肯放手,始终在界外守候,速速将她带走最好。
长暝再如何想生事,也不会昏头到在自己身体并不完整的前提之下去天界作乱。
薄恒原本是想将她送走的。
但是妙临说了这么些话,就意味着阿玄已经完全了解了长暝的情况,甚至如妙临所言,她如果去到了长暝面前,那么发生什么情况,都不好说。
要么,长暝趁着步孚尹不稳定的机会将他彻底吸收,恢复完整;要么就是步孚尹一鼓作气,干脆彻底与长暝分离。
前者自然是最好,后者虽然会对长暝造成一定损伤,但只要能尽快分离,长暝想要恢复也绝非难事。
毕竟那只是他身上太小、太小的一个部分了。
步孚尹本不该对长暝造成这样大的影响,时至今日,长暝仍旧无所畏惧,但他们却实在为此忧心忡忡,不得不要为他考虑良多了。
眼下,阿玄知道太多,已经不能够放走了。
薄恒一时之间脑海中思绪良多,目光微微冷沉了下来。妙临上前去挡住他半边,转头又对阿玄道:“你先去看看罢。”
阿玄的眼神从他们之间扫过一个来回,转向妙临道:“我说的话,你莫要忘了。”
妙临点头道:“不会忘,你放心。”
薄恒看着阿玄离去,这才问妙临道:“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
妙临见他紧缩眉头,笑道:“愁什么?你我一直担忧长暝情况,依我看,她来了,反倒是好事一桩。”
薄恒道:“好在哪?她万事都清楚,就离不得地界一步。”
妙临仔细在他脸上打量半天,想要从他表情里看出什么似的。
薄恒被她看得奇怪,问道:“你瞧我做什么?”
妙临道:“从前我在天界,没亲眼见过你们往来。他们说你处处让着彤华,说不好是喜欢她呢,我一直半信半疑。我想着你满心都是如何帮长暝顺利回归,应当没那个闲心去理彤华那个爱惹麻烦的,但我又一想,她和雪秩倒是像,你当初就很照顾雪秩。”
薄恒轻嗤一声,道:“这又关雪秩什么事?”
妙临于是笑道:“原来你是真喜欢她。容不得别人拿她与谁比。”
薄恒一时沉默,妙临收敛了笑意,又道:“你也知道她和彤华不一样,你也知道选了长暝,就没必要顾念和她的那点旧情。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先是想拦她进地界,后来又是叫她来打断她与长暝的相处。这次找个借口来,估计还是想借着兴师问罪的名目,找个由头将她再送走。
薄恒冷脸道:“不做什么。你如今与她说的够多了,长暝不会放过她。若将来在她身上出了什么变故,长暝必然会来找你清算,你想好怎么解决了吗?”
妙临知道他是故意在转换话题,但这个转换实在也是有几分生硬,闹得她心中也多出了好些不痛快来。
她目光淡了淡,道:“有什么好解决的?长暝又能把我怎么着?”
这世界都乱了套了。她纵然与他没有那个夫妻的缘分,终归也有这一路扶持的恩劳在。她早就不指望一切回到正轨了,但她必须要看到一个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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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玄再一次回到了长暝的住处。
殿中依旧没有侍从,长暝独自坐在里间,隔着一道墨白的屏风,看阿玄纤瘦高挑的影子落在上面,又迈步朝着他的方向过来。
他笑了笑,觉得身上那些异样之感都不再令他难以忍受了。
“你回来了。”
阿玄转过屏风,看见昏黄的灯光之中,他穿一身月白坐在帐中。他的魂魄乱得一塌糊涂,交错着在一具脆弱又破碎的躯体之中来回冲撞,不断有灵息在他周身闯出又撞回,让他此刻变得不再稳定。
而在灯影明灭之中,他抬头望向她的目光也在隐隐闪烁。
他面对她的脸上,分明是一种温柔又眷恋的神色,可是在暗处的阴影里,又仿佛时不时露出一种冰冷的漠然,又或者是一种阴狠的凝视,犹如毒蛇捕猎前对猎物在黑暗深处的那一种观望一样。
阿玄走到了他的近前。
长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待她走近了,走到他的面前,他抬头望她的那一张面目终于清晰又完整地一览无余。
仿佛冰冷和阴暗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温暖的依恋。
他此刻应该是很不适的,可是看她的眼睛却明亮。这个模样让她想起许多年前,曾作为彤华的那一生里,这应当是彤华会很开心看到的样子。
但此时她却觉得有些飘忽而虚幻了。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样子,问道:“离虚境里是你吗?”
他点头道:“当然了。”
阿玄道:“如果还在离虚境,彤华看到你这样看她,一定会觉得很幸福的。”
长暝笑道:“这有什么,时间还长呢,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十分满意她的转变。妙临来了又如何呢?什么衔身咒,什么命轨,任谁来看也是那样。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又有什么重要?即便眼见为实了,也是如此。
可是阿玄又道:“魔祖,你错了。”
长暝不解问道:“什么?”
阿玄道:“离虚境的步孚尹,知道境中相处不得长久,所以不会刻意挽留。现世中的步孚尹,报不完天岁族的血海深仇,绝对不会放任自己与谁溺于私情。”
长暝脸上的笑意微微顿住了。
阿玄道:“我说过,你的魂魄已经乱了。将步孚尹放出来,即便你缺失一分魂魄,自然可以弥补回来。若你不肯,执意要与他融合,也许要与他一起归于死路。”
长暝的目光因她一字一言而逐渐冰冷下来,待听完所有,早已没了温柔。他问道:“你见过所有,仍不肯信我?”
阿玄道:“是真是假,你自己已经分不清了吗?”
长暝冷声道:“我所说的,自然就是真的。”
阿玄似乎是很轻地叹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长暝一把捉住她手腕,自己想要下榻,却被体内紊乱的气息绊住,在榻边磕了一下。
但他手下却没松,拉住了她,又问道:“你为何非要离开不可?我是步孚尹,便让你如此难以接受吗?你介意的是什么?是地界还是妙临,你告诉我,我总有办法解决的。”
阿玄的目光在紧闭的窗户上停了一停,长暝没有注意到,就还是看着她。
世界早已大乱了。妙临从天机楼归来前,与她说过这么一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低下头,看见他颊边有一缕碎发静静落下来,不显狼狈,只是在他如此脆弱的当下,显得有些可怜了。
她伸手将那缕发拂到一边,冰冷的手指滑过他的脸,激得他微微发颤。
那指尖从鼻端到眼尾,无声地拂了过去,长暝还不及避开,她的手已经收了回来。
阿玄望着他,眼中的深意让他看得茫然。她静静道:“魔祖长暝,认清你自己,再仔细地看一看——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长暝固执道:“我知道自己是谁,我也知道自己要得到谁。”
手腕上的力量涌动,不由分说地挣脱了长暝的桎梏。阿玄后退一步,毫无留情地与他道:“那便当你口中彤华,是个心志不坚的女子,负你深情,移心旁人。你也莫要纠缠了。”
长暝想要下榻去留她,但他那一瞬间感到了眼眶有一种剧烈的痛意。他实在没办法了,捂住那只左眼俯下身去。
整个眼眶都是痛而炽热的,只有眼尾仿佛从骨子里生出一种透骨的冷意,那是阿玄方才手指碰过的地方。
“阿玄——阿玄!”
他痛呼着她的名字,手掌紧紧按在那只眼睛,痛到他掌下不断用力再用力,将眼睛按到充血不断,几乎就要毁在他的手里。
可她只是看了他一眼。
她看了他一眼,便没有任何犹豫地转身离开。大殿沉重的大门推开之时,她看见妙临安静地站在那里。
她面上表情如常,就仿佛方才长暝所言所有,都没有入她耳中一般。
阿玄道:“我要离开了。”
妙临点头道:“你去罢,多保重。”
阿玄不知该说什么,她们已经达成了某一种共识,保重这样的话在这里说出来实在不太恰当。她点了点头算作道别,错身便向界外而去。
玄沧还依旧站在那处等她,黑夜寥落,他的白衣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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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临走进了殿中。
她站在不远处,看到长暝灵息紊乱,属于凡躯的那一只左眼已经被他因痛苦而压迫至盲,从那只眼眶里留下猩红的鲜血,顺着颊侧和脖颈滴到干净澄澈的衣衫之上。
但他体内的不适并没有随着弄瞎这只不遂他意的眼睛而消除。
他捂着这只眼睛,高喊道:“薄恒——去将她给我扣下!”
薄恒没来,只有妙临在那里,平静地回答他道:“薄恒来不了。至于阿玄,我已经放走了,若无意外,她不会再回地界。”
长暝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道:“你居然敢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