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临今日就是来带她看真相的,半点没有想要藏着掖着,她很快便为她调出了恂奇的命书,于是阿玄又上前去看。
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出生在大荒,长成在大荒,直到十八岁大荒覆灭之时,都一步不曾离开过大荒。任她将记录翻得再如何详细,也看不到他与外界的一分联系。
他还与定世洲的神女彤华有过婚约,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父君为他定下了这桩血肉相连的婚事,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用一句“唯余一暄妍”,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取定了名字。
这个字随着信件越过禁海飘入群玉山,展开在中枢宫室的案头,最后记录在了内廷的文书之中。
彤华神女,希灵兰暄。
阿玄的眼睫微微颤了颤。
这位命运多舛的神君,少年时失了故乡,被未婚妻带去了定世洲,而他们之间,却再也没有什么天定良缘。他丢弃了身份,成为了定世洲内一个臣属使君,最终又因为上位者的忌惮和猜疑,被诛杀在三途海。
结束了。
恂奇的命书,至此到了终章。
什么衔身咒,在这卷命书之内竟是只字未提。至于他是如何被彤华用衔身咒收去魂魄,变为游魂,从此跟在她身边飘飘荡荡,更是再也没有提过一句。
阿玄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一种令她忍不住要颤抖的感受,那是在极乐境不会存在的感受,但她去过现世,她知道那叫作恐惧。
她的潜意识中已经隐隐意识到了某些事,只是在彻底看到之前,她仍然在自我欺骗,不肯承认而已。
她没有再唤妙临了。
在她看完恂奇命书之后,她忽然抬起头来,强大的力量从她周身迸发而出,搅得这天机楼难以安宁。
她要唤步孚尹,她要唤出步孚尹,看看这之后的故事。
诚然他当初魂飞魄散之后凝结的虚体是跳脱在三界六道之外的游魂,可他仍在天道之下!可他仍在天道之下!
他一定会有记录的!
天机楼内的书卷被风带动,发出无情的沙沙之声,竟有数百卷长书同时飞起,最终全部来到阿玄的面前。
封页之上,皆是步孚尹。
这世上曾有许多步孚尹。他做过王侯将相,做过文人剑客,做过邪恶妖灵,做过善良仙精。他去过人间的每一处,去过浩荡的三界,这世间的每一处,都曾记录过步孚尹的足迹,这宇宙山河之内,都曾与步孚尹结过缘分。
而最早的那个步孚尹,是一个落魄的书生。
书生背着自己的破包袱,带着自己的秃笔,带着自己的墨记,朝着未知的方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死都没能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一直到死都没想通他想要去什么地方。
阿玄一卷又一卷地翻过去,直到最后一卷看到此处,她终于想起来了。
她见过这书生的。
希灵神死了,到死她都没有听这女神的话,将俗世那些生灵接到极乐境来。可是希灵神死得不甘,来到极乐境的父神也活得不甘,她看着父神一日又一日地盯着现世,某一日,在父神不在的某刻,她也低头看了看那些虚假的游鱼。
她的灵识很快穿透它们,落到世间。
她看到一个老妪,少年时送走了丈夫,中年时送走了儿子,老年时又送走了孙子。她糊涂了,在门口等啊等,却已经意识不到她在等什么。
阿玄觉得老妪与父神像,他们都在看着无果的归路。她不解他们为什么如此执著,而她虽看不穿来到极乐境的父神,却看得穿一个老迈的妇妪。
她轻轻附身在了她的身上,没有影响她的意识,却用她的眼睛看向了前路。
她看到了一个没有方向的孤魂野鬼,仿佛还活着,却仿佛已经死了。他问她认不认识步孚尹,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他又决定继续远行了。
如果这就是希灵神所说的大好世间,那么看上去也太过于茫茫了。
而老妪仍笑着,似乎是等到了自己的结果一般,温暖地拥抱了这个孤魂野鬼,送了他最后一程。
阿玄的手被老妪的手带着,轻轻在他的背上拍了拍:好孩子,向前去。
那是她曾亲手送过的步孚尹。
但她已经不记得了。那是过于短暂而无厘头的一次会面,很快就被她抛诸脑后。她的神思在世间漂浮了很短暂的一段时光,又重新回到安静的极乐境内。
她再一次和极乐境一起停留在了时间的流逝里,不知过了多久,有个活泼极了的游魂闯进了极乐境,她没有去见,自然也没有认出来,于是那游魂又回到了俗世之间。
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
这个世界上,有长暝,有恂奇,有数百个来来又往往的步孚尹。可千千万万行文字记录之后,没有极乐境的步孚尹,没有离虚境的步孚尹,没有在她身边陪伴过千余年的步孚尹。
他明明活着,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他明明陪伴她从生到死。但直到所有故事结束,没有一个字记录过他的存在。
天道在上,命轨运行如常,不见于他。
他始终都不存在。
阿玄心头的那种虚幻的恐慌,终于在此刻,落定成一种实际的惘然。这样的事实在她面前显得如此荒诞——她经历一切,却尽是虚假不存。
妙临在她身后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如今可看明白了吗?”
她望着转过身来的阿玄,幽声道:“你仍觉得天道可以掌握一切吗?分明有一个生灵已经逃脱了它的控制,而它甚至不能得见。”
这是妙临唯一一个可以相信天道或许可以破除的理由。因为步孚尹的不存在,可以反过来证实步孚尹对于天道掌握的脱逃。
这让她觉得,无论是留或者走,也许都会是有希望的。
但阿玄的脸上并没有轻松下来,相反的,她似乎并不如初来地界时的那般迷惑不解了。她沉声问她道:“步孚尹和长暝究竟是什么关系?”
妙临道:“我不知道。”
阿玄笃定道:“你一定知道。”
她眼瞳深邃如幽潭,仿佛要将妙临沉沉地吸进去,又仿佛是要狠狠撞进她的眼底。
“天道之下,没有遗漏。除非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她正色道:“离虚境里只记录了长暝,就意味着长暝的命运轨迹完全将步孚尹覆盖。但步孚尹彼世已经落在恂奇身上,就该按照恂奇的命轨运行才对。如果步孚尹与长暝之间毫无关系,他要如何在已经成为恂奇的前提之下,抛却恂奇的命运,反与长暝同命同行?”
阿玄逼近妙临,道:“离虚境是你创造的小世界,长暝的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下。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你不可能不知道。”
她再问一遍:“步孚尹与长暝究竟是什么关系?”
妙临深深看着她,心里在想,她是这样相信着步孚尹,即便有命轨命书,即便有衔身禁咒,即便此刻已是亲眼所见亲身所感,她还是没有动摇过自己的想法。
她认定天命不可动摇,天道不可推翻,而步孚尹一定存在。
妙临想,这样的相信,又从何而来呢?
她垂下眼,静默了半晌,与她道:“你已经见过长暝了。你觉得,他这样的身份,整个地界都在为他的回归筹谋努力,为什么他仍然无法拥有自我的身体,无法驱使所有的力量呢?”
她哂笑道:“想要一具合适的身体,去哪里得不来?他是地界老祖,多的是部下为他尽忠。其实你自己已经说出过答案了——”
没有步孚尹,长暝根本活不下来。
这就是答案。
他无法驱使所有的力量,就是因为他的力量从来就不够完整。他不能将本体从离虚境中带出来,除了重英禁咒控制的原因以外,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他没办法将那具属于他自己的躯体带出来。
在离虚境内,他如何都不妨事,但是在主世界里,他不可以。
他必须要确保自己所有的力量都完整,确保自己可以恢复到正常的状态,才能毫无后顾之忧。
所有细碎的线索,都在此刻归拢到了一处。混乱无序的思绪,终于汇总成最后的那个答案。
阿玄眼睛轻轻颤了颤,问道:“步孚尹就是长暝魂魄的一部分,是吗?”
被重英控制、只能被迫躲藏在离虚境的长暝,无论如何都要想到一个可以脱身而出的办法。反正暂且也无法动用自己的身躯,他便干脆抽出自己的一缕魂魄,放了出去。
他不能惊动重英,所以这缕魂魄非常虚弱而微小,甚至无法拥有自我的意识。就是这样,才能无知无觉地飘荡出去。
这游魂飞越天地人间,飞越极乐新境,落入六道轮回,临于大荒神洲。于是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那个名字就叫作恂奇。
他在那里爱上了一个神女彤华,又为了救她回到离虚幻境。游魂回到了归处,什么恂奇,什么步孚尹……都是虚幻,都是长暝罢了。
就是长暝。
所以命书是长暝,衔身咒也是长暝,所有的誓言是长暝,所有的故事也是长暝。
妙临看着她的眼睛,确定了她的一切所想,回答道:“是。”
阿玄固执道:“可步孚尹的魂魄是完整的。”
妙临反问道:“在你见到恂奇以前,他也是完整的吗?这浩瀚天地灵气氤氲,何处不能将他魂魄补足呢?”
阿玄噎住了。的确……在极乐境见到他时,他的确是个残破不全的游魂。
她挣扎道:“既然补足,就是完整生灵。他魂魄中只有一缕来自长暝,又岂能与他一样?”
妙临道:“何处不一样?你既这般尊崇天道规则,必定十分清楚命轨应当如何运行。凭空新生一条性命,为求天道不察,便只可运行于长暝命轨之下。”
她十分残忍道:“他只是复制了长暝的命轨而已,最多也只能算是长暝的影子,又如何不一样?”
阿玄固执道:“自然不一样!”
“对啊,不一样。”
妙临忽然口风一转,明媚非常地笑了起来,道:“我比你还希望他不是长暝的影子,我比你还希望他和长暝不一样。若他不是复制了长暝,若他只是单独的一个个体,就说明他能逃脱天命控制。有一便有二,我们所有人就都有希望。”
她紧紧盯着阿玄,问道:“现在你明白了,还要拦吗?如果天道不毁,我们所有人都要继续受控,不知哪日便要因为何种因果付出何种代价。步孚尹永远只能做长暝的影子,永远也不能脱离长暝的命途轨迹,而你永远只能留在极乐境里不得脱身。可你看看如今的你,是否仍旧无情无念,是否还能不破规则地回到极乐境呢?”
阿玄看着她道:“所以你是故意封锁天机楼,不是为了阻止长晔打破命轨,而是为了等长暝彻底与步孚尹融合、恢复完整力量之后,再去与他合力激出命轨毁掉。”
妙临本来就没打算隐瞒什么,听到阿玄如此说,便干脆直白地点头道:“就是如此。”
阿玄却问道:“可你们怎么就能确定,一定能得偿所愿呢?”
她方才有过那么一时的失态,可是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再度回到这种仿佛冷眼旁观一般的漠然姿态。
“如果连你们的反抗,也在命轨意料之内,你们有考虑过会为此付出的代价吗?你至今不敢仓促行动,就是知道命轨难以破坏。即便你们真的有倾山倒海之力,打开了命轨通路,又是否真能回溯呢?”
她用一种并不相信的态度道:“没有谁能做到,也没有谁能证实。如果回溯一事根本只是虚言,那你们才是自寻死路。”
来此之前,妙临心里已经想过许多。她既然得见天机,自然知晓许多隐秘,而有些事情,即便是面对长暝或者长晔,她也不曾与谁说过。
能与阿玄畅所欲言,自然是因为她是那个合适的对象。
她也怀有谨慎态度,所以用步孚尹的命书特意试探。阿玄就如她所想那样,分明已损了极乐境的无爱之心。那她还有什么不可说的?
妙临问道:“所以在看到这些以后,你还是决定秉持从前的态度,不愿意站在我这一边吗?”
阿玄冷道:“你那一边是死路一条。”
妙临唇畔翘了翘,语气强硬而冰冷地同她道:“阿玄,是否有这样的一种可能,我所知道的,远比你预料的要多呢?”
第292章
真假 他要毁灭这无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