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问不得了,那些昔年迷蒙的悸动,即便想起,也好像已如死灰一捧罢了。
洪炎仙族保不住了,就剩下一个扬灵,此时被关在内廷的牢狱之中,谁也不曾得见。
他想,既然平襄特地留下了扬灵,是不是就在等着彤华来?如果是这样,是不是哪怕付出许多代价,也是有办法留下扬灵的?
他想到这里,又抬起头来。
“你……”
而彤华已经越过他走进去了。
她来到殿中,站在平襄的面前,看着她用一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眼神看着自己。
彤华没有运用她始终没有停止修炼的读心之术,但她已经太了解平襄了,她非常明白她此刻是如何悠闲地在等待着自己恳求,是如何期待她为自己身边这么最后一个可用的心腹而拼尽全力。
她只是在想:她可真自如啊。
原来这就是定世洲神尊的权利。
刀已经捅了出去,好处已经收到了手里。她坐在最高最好的观赏位上,说着此日无趣,叫他们相遇相知,相逢相爱,待酒过半巡,看厌了和睦戏码,便摆摆手臂,叫他们厮杀不休,生死离分。
场中已是尸横遍野,她却笑得开怀。没有谁有这个胆量和权力,可以走到她身边去告诉她,提醒她——那是你的姐妹,那是你的女儿,那是你的亲族,那是你的故友。
当然,她也不在乎。
底下躺着的是谁,那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她仍站在这里,只要定世洲仍然站在这里,她就不会有任何可惜与悲伤。
但彤华想,她总不能一直这样得意罢?
九死一生的庆幸与哀求吗?她这一生都不会再恳求她了。
她平静地说道:“我要去看一次扬灵。”
平襄仔细地打量着她,也许是拾雨和衔云的事已经让她有了准备,所以当扬灵与洪炎仙族也被搅入这趟浑水的时候,她并没有多么失控的神色行为,就只是站在自己的面前向她提出要求而已——她已经明白了恳求是无用的狼狈,既定是无法改变的结果。
于是她的目光,因此都染上了些虚假的慈爱的意味——她伤心过头、却也不甘过头的女儿,依旧没有学会及时止损,即便是死尽身边人,她也依旧不愿回头。
她固执以至偏执,疯癫得让她怜爱。她满意又欢喜地点了点头,允准了她的请求,以一种极其轻松的口吻答应她道:“好啊,去罢。”
就当作是她给她的小小奖励好了。
第271章
所愿 发狠做的决定,凭的是一腔孤勇。……
扬灵对于自己的入狱,并不算非常惊讶。
既然已经知道了是平襄着力清理知情者,连拾雨和衔云这样的无关者也一同被查办,那么她这个直接的经事者,就一定是跑不掉了。
洪炎仙族能不能保住,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但她并不担心族人会被内廷拷问出什么来。她唯一担忧的只有一点——她此刻依旧活着,是平襄想要彤华以什么作为交换?
她坐在昏黑的牢狱之中,手中伸向颈肩,自衣领向内伸指,恰能触到一根柔软的红绳。东西还在,她因此定下心来,保持着一贯冷静而清醒的姿态,开始思考眼下的情势。
她想若是平襄残忍些,也许会让彤华来见她一次,这也没什么不好,即便之前她已经与彤华做好了准备和提醒,她还能当面再提醒她一回;若平襄干脆不让彤华过来……
那就更好。
不见面,还更省心些。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彤华来了,还来得很快。
她前脚被内廷的使官从璇玑宫中押到这里,还没坐多久,后脚就听见牢狱门前禁制浮动,有人迈步走了进来。
扬灵估算着时间,就知道她要么就是一口答应了和平襄的交易,要么就是没经过平襄直接过来,她心中希望是后者最好。
她半紧张半无奈地起身看她走近,道:“你来得太快了。”
看管牢狱的仙卫请彤华上前,为她解开了这间牢室的禁制。彤华因此而走近,还让仙卫退后等待,那仙卫也就老实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了她们两个。
扬灵心中一凉,脸上的表情也落了下来,道:“你莫要告诉我,你去寻她谈过条件了?”
彤华瞥她一眼,道:“你与我耳提面命多日了,我岂敢不听你的话,还去寻她谈条件。”
扬灵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
彤华坐到她身边,道:“我进来看看你。他们可有问过你什么?洪炎仙族应当也被关押了,但是还没有被处置,你进来时可见过?”
扬灵一概摇头。
彤华于是道:“我来得急,还没顾得上问他们,等会儿出去了……”
扬灵知道了她的意思,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不要管我们。”
她非常严肃地看着她低声道:“内廷这次是为当初之事收尾,但也不想将事闹大,此番本就是想要借你杀属族之事立威,若是将你身边亲近的少君全斩尽了,便又有一番惩你之意,反倒使威慑之意全无作用,所以她一定会谨慎行事。”
她一一盘算到了将来的情形,逐个道:“若是她放我一回,自然是好,若她不肯放我,你也不要再与她交换任何。我可以保证,即便我死,洪炎仙族上下依旧对你绝对忠心,只要你有需要,我族中绝不推辞。”
她说到此处,又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微微顿了顿,有些无力道:“若是她连洪炎也不放过,你……就当作无事发生,将我们尽舍了罢。勿要可惜,也勿要挂念。”
定世洲的内宫之中不过是死地一处,真正可以掌握生杀的唯有神尊一位,所有人的生死不过是她所念之间罢了。
谁也无力抵抗,谁也不能脱逃。
扬灵已经看清楚了这些生存法则,也早在当初为彤华作刀时便已经替今天做好了心理准备。视死忽如归,原来不过如此而已。
彤华看着她,又忽然伸臂靠向扬灵,像以前每一次靠在她怀里那样,小声道:“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些了?你都对我说过了,我只是想要来看一看你。”
扬灵口中说着“怎么又撒娇”,但是还是把她揽在了怀里。
小的时候,彤华没想过要和昭元去争去抢,平襄知道怎么拿捏她,就去为难文宜,用文宜来逼迫她。文宜性子本就内向柔软,被几次施压后心情郁郁,又没有解决的法子,在宫中偷偷哭了好几回。
她自然不敢与旁人哭诉委屈的,但彤华还是看出来了她的恐惧和委屈。那个时候的她也害怕高高在上又漠然的平襄,这个与她们算不上亲近的母亲盯着她们,让她们毛骨悚然,但是为了文宜,彤华还是站出来站在了她的前面。
平襄目的达到,收回了对文宜的桎梏。
文宜这些年是安安稳稳地度过了,风刀霜剑都让彤华拦了下来。她总说自己是姐姐,总该要护着文宜的,可她明明是和文宜一起出生的,她也是需要被偏爱照顾的。
扬灵自幼洞察秋毫,入内宫以后,很快找到了俘获神主信赖的手段,承担起了这个作为知心姐姐的角色。也许初时确实有些谋划所求,但后来也尽然都是真心了。
彤华在有些阴冷的牢狱之中紧紧地抱住了她,低声道:“我都听你的,没有去求过她,也没有和她做过任何交换。但我今天来见你,的确是经过了她的允许的。”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复杂。扬灵拢着她的动作没有任何改变,心中的感受却好像是终于看到那一块悬于头顶的大石落地一般,因为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甚至轻松到让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笑了起来,说道:“做得很好,少主。”
作为我一直以来尊奉追随的少主,您真的做得很好了。
她感到彤华愈发用力地收紧了抱在她腰间的手臂,虽然被勒得有些发痛了,却没有想要推开她的意思。
她亦用力地拥抱着她,说道:“这次之后,身边都干干净净的,你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想要什么就去得到,不会有任何事再阻拦你的脚步。少主……暄暄,千万不要回头看,不要为已经失去的东西伤心,你一定要记住。”
她重要的身边人,都因为她当年一念之差而失去了,若是错误不能改正,那么就只能将错就错。扬灵已经做好了为此牺牲的准备,但更欢喜于看到彤华没有因此而被击溃。
那么这一路血流成河、尸骨成堆,只要能见到最后登于至高,就不算是一错到底。
而在此之前,失去是最无用的过去,请你一定要记住。
彤华沉默了好久,她在如姐姐一般的扬灵的温暖的怀里栖息。她以为自己在看到终局前夕的时候,也许是要因为即将到来的分离而哭泣的,但此刻诡异的是,她的眼眶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她似乎也没有纠结和痛苦,没有后悔和难过,她麻木而空旷地靠在她的怀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浮上来,像死水一样安静而空寂。
她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拉开些距离,抬起头来望着扬灵。她们已经是将近两百年的挚友了,她们是定世洲中最熟悉彼此的那一个,她们白日携手相游,夜晚抵足而眠,她们有着彼此最熟悉的一张面孔,彤华闭着眼睛也能认出扬灵来。
但她此刻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她,因为还没有分别,她已经觉得自己在遗忘她的模样了。
也许这是她再一次变化的前兆,就像她已经快要忘记章苑的长相。她知道自己也许到将来的某一日,终究会因为眼前的神座而忘记过去所珍爱的一切。
明明没有变,明明只要看着她,就知道一切都没有变,为什么今时却不同往日呢?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变的?
她唇齿间踌躇许久,最终才缓声道:“你许久没见过父母了,我去找他们来。”
扬灵却微笑回应道:“别找了。”
她摇摇头,面上有些思念和惋惜,但依旧还是决绝的:“发狠做的决定,凭的都是一腔孤勇,此日虽不后悔,却也不想破了声势。都是早就悟到了的道理,何必此刻多此一举去见,难免又要哭哭啼啼的,反惹出许多笑话。”
她拍拍她的手背,道:“快走罢,免得她又反悔。”
彤华被她轻轻推着站起了身,扬灵又与她多言道:“子昭也就算了,他自己有成算,即便留在内宫,也不会太过难熬。但他家中不好过,你也要防着他偏执太过。至于司滁那边,你且低低头罢,让步使君去也好,终归让昭元主抬抬手,将他放出去做个散仙罢。”
她轻轻叹道:“他太不适合在内宫了。”
她的目光落于空寂,穿越厚厚的砖墙,仿佛又要放于遥遥。她这般说,这般神色,不像知道了是司滁让她陷于囹圄,脸上没有慨叹和怨怒,反倒是追忆的落索更多。
彤华看着她,想起自己从前,总是因司滁的那句真言而悄悄地观察他们。人前时,司滁一贯的爽朗细心,对待扬灵与对待其他朋友没什么不同,笑着看向她的时候,姿态与对待其他朋友一般坦荡。而扬灵更是对谁都落落大方,活泼的听她话,闹腾的听她话,连简子昭那样谁的话都不听的,也愿意听她的话。
没有人会觉得司滁爱慕扬灵,没有人会觉得他们之间异于旁人。也许是当真两个人都掩饰得太好,又也许是,动心的那个从没奢望,而被仰慕的那个又从没回应。
彤华和扬灵那样亲密,却也从来都不能确定她的心意,即便有过委婉的试探,也什么都看不出来。扬灵当然也有过为司滁不顾一切出头的时候,上次在殿中她忍无可忍的起身就是其中之一,可是如果换成是其他的好友,扬灵也会那样做的。
爱本该就是一件无法控制的事,即便再如何遮掩,也能从细枝末节无可遏止地流露出来才对。
可是,可是——
彤华侧目看着扬灵,想,如果你心中从来无意,为什么现在提到他,会是这样的表情呢?
天色还亮,宫道还长,司滁刚刚才从这里孑然走出,如果此刻立刻去追,还来得及在他离开内宫前拦住他。
阴阳相隔之前还有时间,若是从前的恐惧使它难见天光,那么起码最后一刻之前,抛开一切,总该说个分明,才算不留遗憾。
彤华想到这里,便要迈步出去,可是扬灵却又在她身后叫住了她。
“少主!”
她回过头去,隔着牢室禁制的流转灵光,看见扬灵端端正正地面对她跪了下来,双手合于身前,俯首磕于地面。她起身的时候,衣领微微折了一段,于是颈间系着的链子,就那么滑了出来。
那是一段红绳编织的链子,上面简简单单地坠着一个白玉的戒指,各方面都平平无奇,只有戒圈上镂刻的老虎图案上,有一点晶莹的橙黄,如同落日浮光一般亮眼。
彤华原本急促的脚步因此而停下了。
她不能去追司滁了。
因为这枚戒指,她非常确信该是一对,因为另一个戒指她曾经见过,同样的橙黄,与之相配的卧虎美人,戴在另外一个人的手上。
……是娄延。
那年因为章苑离去,平襄将章苑补在了璇玑宫中。彤华始终不肯轻信,嘱咐了扬灵前去试探。后来一起游玩的时候,隔着湖光水色,她看到娄延遥遥地长望扬灵,那时候她就知道娄延对扬灵动了心。
但扬灵始终没有改变,始终以她为首要之务,始终如从前一般,不曾让任何人事阻碍前路。所以彤华从来没有想过,扬灵这样心坚如磐石,也有滴水击穿之的那一天。
关于娄延的那枚戒指,彤华只是偶然一见,并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戴在手上,只以为是寻常饰物,若非是图案颜色别致些,她也不会记得。但关于扬灵的这一枚戒指,彤华清晰地知道,她不曾有一日戴在手上。
但她显然是珍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