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身后的两位女官道:“进去将她带出来。”
里间,衔云听到了外面的话,膝盖向前,手下用力,直接捉住了彤华的手臂。
她的脸上越来越冷静,方才进来时的那一点慌张此刻已经消散干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她非常冷静而沉着地望着彤华,声音也变得决然,同她道:“少主,我此去若能见得拾雨,请你放心,我可向你保证,我会在内廷之前处理干净。”
她已经当先赋予了自己赴死的未来,所以此刻无畏无惧,要一口气将所有深埋的言语全都向自己的主君吐尽。
她语速飞快道:“但是少主,此番我与拾雨丧命,并不足惜,只是今日之后,璇玑宫上下如何,不能保证。少主,您身边绝对不能再少人了,您不能因这一事便将可用的心腹断送干净!为求日后安然太平,将他该舍就舍了罢!”
她当然明白,若是彤华当真能舍,何至于与平襄僵持至此,走到如今?只怕是说了也无用。但这已是最后一言,还是要说。
扬灵姿态强硬,在外阻拦住那两个女官,对嘉月道:“仙君,此处到底是神主住处,你这般命仙官无故闯入,要将她身边仙侍带走,不合适罢?”
嘉月冷眼望了下屏风之后,知道彤华坐在里间,必然能够听到,不过是放出扬灵来做缓兵之计,便扬声道:“彤华身边的仙侍拾雨,其亲族中已被搜出了神族灵息,与彤华灵息吻合一致,罪证确凿,得尊主示下,已由内廷处决了。如今我来是奉命,要查证她身边另一位仙侍,是否亦有以权谋私戕害神主之举。少君,请让开罢。”
嘉月拿出尊主令,见扬灵不让,干脆用灵力将她推拒到一旁。那两个女官当即闯入,见衔云就跪在彤华面前,连礼也不行一个,上来便要拖着衔云出去。
她们手下带有缚灵索,衔云抵抗不得,一下就被拉离了彤华身前,因彤华一直不作回应,也顾不得有外人在了,高声道:“少主!求你杀了他!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啊!少主——”
外间听到了衔云这句话,嘉月往里间望去,覃黎微微蹙紧了眉心。彤华站起身来,一掌推出,神力将那两个女官打出外间,屏风因为受到撞击而直接倒地破损。
她的身影从屏风之后露出来,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目光锐利,对着外间这许多仙官使官一一扫视过去,将他们的脸都一一记下,逼得他们不得不低下头去,而后才落定在了嘉月与覃黎的脸上。
覃黎颔首屈身,与她行礼。
嘉月却只一颔首,立刻便抬了头,道:“彤华主想来是听到我们说话的,今次要将这仙侍带回审问,还请莫要阻拦。”
彤华冷声道:“你们已将拾雨处决了?”
嘉月道:“是,仙侍拾雨与其亲族,皆已处决了。”
彤华冷笑道:“她盗我灵息,既说罪证确凿,灵息何在?取来,我当有感应,是何时何事,我自然都能一一对上。如何连通报我一声都没有,便由内廷处置了?”
嘉月望着彤华的反抗,声音沉下来,意有所指道:“你身上灵息,经历这几番变故,要说清恐怕是十分艰难了。内廷此番将这叛主之徒处置干净,你此后也当安心了。”
她目光落在彤华身后的衔云身上,又道:“至于这一个仙侍,待内廷查检过,若是没有问题,自然还要再送回来。难得遇到一个谨言慎行的,也好继续叫她侍奉。”
谨言慎行,此言是在暗指,拾雨那处果真如衔云所说,是无意间露出了一句半句,叫内廷给捉住了。
彤华伸出手臂,不让衔云越过自己,上前一步去直面嘉月道:“让他们退出去。”
她眼中毫无惧意,反而已经隐隐流露出一种狠意。嘉月知道自己贸然带使官闯入算是理亏,又觉得彤华当不至于敢反抗平襄的命令,于是便将手向后招了招,身后那些使官与仙官便依次退出等候在外。
彤华这才道:“衔云留在我这儿,还请仙君费心,带着罪证再来我这里拿人。中枢宫墙高深,她跑不了的。”
她大有一种绝不放人的架势在。即便真要处理她这两个仙侍,也该是经由她的面前,这般不管不顾便将她近身的仙侍带走,又将她置于何处?
她到底是神主,即便受制于尊主,也没有被内廷这般逼迫的道理。
嘉月的目光向衔云身上一转,自觉已将话说得很明白,而彤华不会听不懂其中意思。她掂了掂手中的尊主令,面无表情道:“好,那便请彤华主稍待了。”
话音刚落,那枚神令之上神力忽然运作,以飞快之势绕过彤华,要直直击向衔云。彤华反应奇快,当下便运作神力,向侧边迈出一步作挡,可那神令之上的神力居然径自穿过她的躯体,无视她的阻拦,直接穿透了衔云的身体。
彤华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衔云在她身后慢慢倒在了地上,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彤华,但也就只剩下望着而已,下一刻,她的身躯便消散而尽,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一缕微弱的神息,从她消失的身躯中浮现而出,又在彤华的眼前慢慢消散。
嘉月冷漠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道:“灵息在此,彤华主能认得罢?”
那是彤华自己的灵息,也是方才从尊主令里流露出来的神力里携带的。之所以它能那般穿透彤华,就因为它原本就来自于彤华身上。
平襄想要拿到彤华的灵息何其容易,今日这一番动作,完全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彤华亲耳听到了拾雨的死,亲眼看到了衔云的死,这是她身边最亲近也最诚心的两个仙侍,她们今日都离开了她的身边。
她回过头去,看到嘉月手中举起的神主令,那枚并算不上大的冰冷令牌,将她们所有人都踩在了脚下,在无情地说着,神主之命,不可违拗。
嘉月与覃黎告辞后向外走去,彤华侧目看着她们的背影,想,不能就这么算了。
绝不能这样算了。
她手中神力凝聚,有神火汹涌而出。扬灵本就一直盯着彤华,看到她极怒之下的这个动作大骇,立刻便上前去阻拦,但已经来不及。
她袖中飞出的神火,仿佛乘御疾风,带着她体内身后隐藏的那一部分神力,不管不顾地冲向嘉月的后背。
神主的命令不可违拗吗?
那么神主的怒气,即便重逾雷霆,也绝对不可违拗。
第270章
死悸 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
有关于彤华伤了护殿仙君的这件事,平襄并没有动怒。
昭元那边之所以能找到线索,的确是通过了几道暗线,从拾雨那边打听到了一点蛛丝马迹。那几个牵涉者都已经处理掉了,但拾雨已经不能留了。既然她能知道,那么衔云肯定也会知道。
彤华身边走得近的那几个,如今死的死,去的去,为了如今这件事,又豁出去了尔娘。她身边倒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使君可以为她拼命,可是他们是绝对不能牵涉到此事之中的。
如今拾雨和衔云再折掉,彤华必然可以理解内廷处决的结果。但其实平襄也在好奇,彤华究竟会为此事做到什么地步。
她直接或间接地杀了这么多人,也许最初当真是以为自己可以就此清理干净了,所以杀也杀得毫无负担。那么如今走到这个地步,她还会这样想吗?
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天下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可以做到无人知晓的秘密。
如今她身边最亲近的仙侍已经都为此而送命了,她明知内情,却仍旧忍无可忍伤了嘉月,那么接下来,如果继续逼近她的身边,继续让她为此而牺牲,她还会容忍吗?
她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舍弃所得呢?
或者说,她那些少时不经事而来的天真爱意,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才会被消磨干净呢?
平襄很好奇这一点。
在她不断试探彤华底线的时候,她也在期待着彤华什么时候才能作以反抗,因为一个只知隐忍退让的少君,对她而言实在是没有任何用处。
彤华伤嘉月是一种反抗,这让她满意,但并不觉足够。
平襄安抚过嘉月,为她疗愈完伤口后,坐在她对面道:“彤华若不伤你,任凭你处理了她两个仙侍,将来也没法在宫中立身了。我不觉是坏事,只是要你委屈些。”
嘉月明白此中道理,并无怨色,应声道:“我心中都明白,不算委屈。”
她只是觉得有些担忧,思忖道:“只是此事牵涉许多,天庭那边尚且还算可以控制,可是定世洲内彼此牵连太多,若要料理干净,还得继续费些工夫。彤华那边,恐怕……”
平襄面目平淡,全然没有隐忧,完全已经有了决定,沉声道:“此事之前,我与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无论如何,这次都要清理干净。你只管拿我的令去做,她若受不了,会来找我的。”
嘉月垂下眼,安静一瞬间后接上此言,道:“那我接下来去……”
“歇着罢。”
平襄望着她微笑道:“既然已受了伤,歇两日也不妨。洪炎仙族那边,我已让覃黎去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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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雨和衔云都是自洪炎仙族出身的,但这并不是平襄决定要料理洪炎仙族的理由。
当初彤华只叫了扬灵来密谋此事,扬灵去为彤华办事,自然优先选用族中信赖的心腹,所以洪炎仙族之中,与此事相关者甚多。
扬灵虽为少君,却十分聪慧理智,也对洪炎仙族有极大的话事权。她父母掌族中事务,更是理智严谨。洪炎仙族上下风气严谨,绝无叛主多事之例,也难怪彤华与扬灵走得亲近,又优先选择她为自己办事。
更何况,扬灵并未因此自得自满,依旧谨慎非常,即便明知自己部下绝不会泄露,但当年依旧在事后秘密清理了经事者。
这样好的部下,要就此处理掉,连平襄都觉得可惜。
她先前已经与覃黎交代好,一切的发展都尽在她掌握之中。洪炎仙族坚定站在了彤华那边,势必就要与昭元那边产生摩擦。旧怨新仇堆在一起,又有覃黎在背后支持他们生事,不怕拿不出可用的罪证来。
事情办得很快,很快就有负责之人入内宫来,亲自向平襄禀报。
仙侍躬身站在平襄一边斟茶,平襄特地叫多斟了一杯,又端去了来人面前。平襄见他接了,方笑道:“昭元前些时候带的新茶,你尝尝。”
澄寂仙族的少君司滁,此刻笔直地立于下首,双手捧着这一个小小的白瓷盏,听到平襄所言,也只能谢过了,放到唇边轻轻抿了一下,又重新拿在了手里。
平襄这才笑道:“我知道昭元一向是会办事的。你们两家走得近,你又与洪炎的少君熟稔,由你去办此事,果真是又快又好。”
司滁垂着眼,看不到平襄的脸色,却依旧可以看到桌面上的那叠文书。它整齐而安静地放在平襄的手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平襄拿去翻开看过一眼。
那里面,是洪炎仙族所有的罪证,每一桩、每一件,全部是他亲手写在上面。
他听着这样的夸奖,脸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回答道:“尊主谬赞。”
平襄放眼觑着,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的神识遍布中枢内宫,清晰地感受到外间的一切往来,而此刻被她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气息。于是她与他道:“我听说你前些时候回去了,今日才入内宫来,必然许久没见彤华了罢?”
司滁听到这句,立时浑身僵硬,应道:“是。”
平襄笑道:“你们两个是自小在一处长大的,比旁人都亲近些。我瞧着这时候,她也该过来了。若是无事,不如在此处稍等一会儿,与她叙叙旧呢?”
司滁立刻躬身行礼道:“承尊主好意,只是族中事多,我近来又得了昭元主的看重,有些公务要办,恐怕是没有叙旧的时间。辜负尊主好意,还请尊主恕罪。”
平襄大发慈悲地放走了他,司滁行礼后便匆匆向外退了出去。他脚下走得飞快,生怕遇到故人,却还是在宫门处正正遇到了彤华。
她来得匆忙,连云辇也没坐,发上的步摇因她脚步骤停而晃了起来,将日光折射出一道好看的琉璃色,直直落入他的眼中。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看清了她沉静的脸色,也看清了她深黑的眼睛。她在几步之遥的位置盯着他,也许是没有想过是他出现在这里,却又很快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她脸上分明是肃然的,仿佛没有表情,可是他偏偏就是可以看得出来。在所有仙官经过都不敢抬眼的时候,只有他直直地与她对望,只有他看到了她眼底深处那些莫测变换的情绪。
他当然明白,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她完全理解他如今的处境,所以才没有对他流露出分毫失望与漠然的情绪,就只是这样看着他而已。
可他却感觉有一种难堪,如流沙陷落、狂潮扬袭,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让他连置身于她目光时都觉得难以承受。
他有点想逃离了,但他又实在是太久没有看到了自己的友人了,他只是站在这里,他就想要回去。
可是他要怎么请求?
她安静地走上前来,看着他,轻声问道:“见过扬灵了吗?”
司滁喉间发堵,说不出话,只能低下头来避开她的目光,胡乱摇了摇头。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感受到了她的失望,她不失望于他的落井下石,只是失望于他也不曾见到扬灵。
那个失望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如有芒刺在身,难以容忍半分。
……偏偏来的不是旁人,偏偏就是彤华。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只对彤华直白又明确地说过,他只那么求过彤华一个人——“彤华,将来,若我们都能安然无事,你可不可以允许我与扬灵一起?”
他们都知道这是血腥的斗兽场,谁也不清楚是否可以逃出这暗无天日的牢笼。可从前在小兰山,旧友满座言笑晏晏的时候,只有他们在月色清辉里静静对望过那么一次。
他不是那么确定,直到今日,他仍悔于那晚的薄醉,不曾让他看个分明,以至于后来的每次相见,都让他觉得那晚的对视不过是幻梦一场。
这些年里,局势不定,他始终没有对扬灵说过半句表白心意的话,但如果有将来,他也有心愿,他也想看清。
看清了,才好问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