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步使君是不是说了,不会叫她越界,不会让我们犯难?”
“是啊。”
“彤华主如今到处生乱,却也只是生乱,终究没有坏掉一个凡人的命书,这是不是越界?”
“……不是。”
“我们负责监管人间,如今无非是要多看两眼,这是不是犯难?”
“……也不是。”
“那还去问什么?”
那便问不得了。总不能去找那位每日对着他们微笑可亲的小使君陵游抱怨这些罢?即便是真找了他说,恐怕也是没有用的。
于是这些仙官苦不堪言地熬了三个月,终于熬到这二位神主回来。人间终于恢复到了之前的平静,仙官们重重地松了一口气,撂开笔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而步孚尹迈步进入使官殿,看着每日去内廷闲逛闲聊的陵游,微笑道:“情况都摸清了?那我们可以开始了。”
他轻轻挽起一道袖口,内廷的主事仙官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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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内廷被步孚尹的突然袭击而搞得一团混乱的时候,彤华在十分悠闲地享受和朋友们的相聚时光。
她每日便是出去寻那几位与自己交好的少君,参加各种各样的友人小聚,总归是很少回到内宫。既然不在内宫,内廷仙官有事来寻,就只能面对步孚尹。
只要不算过分,平襄当真兑现她的承诺,没有插手分毫。步孚尹于是拿捏着分寸,一次也不曾过界。
如此这般又过了半月,某日彤华正与扬灵在一处玩乐,忽听仙官来报,说是东海的五太子来定世洲与尊主对弈,临去时问她去了何处,便来见她一回。
彤华躲内廷,却不躲玄洌,于是暂别了扬灵出来见玄洌。玄洌将要走了,坐在云车之上等候,见她出来相见,这才下车与她说话,左不过是问两句前些时候去人间玩了什么,又玩得可好。
彤华与他闲谈了几句,他望着彤华眉眼间的雀跃,听她问他来寻她有何事,将原本想问的话咽了回去,只对她道:“过些时候天界围猎,我想着你也许久没去玩了,问问你这回去不去。还是说你最近在人间游得开怀,又想去人间了?”
彤华有些奇怪他怎么特地过来居然就为了问这个,但也没有追问,只是摇头道:“说不好,到时候再看罢。”
她这些时候正与步孚尹亲密,在人间又玩得舒畅过瘾,她早就开始设想等步孚尹结束内廷公务以后,接下来他们要去何处玩了。
玄洌点点头,道:“前些时候,我得了只灵兽坐骑,先放在天界养了。你若去,便直接领走,你若不去,我到时便让仙官给你送到定世洲。”
彤华没想到怎么又扯到灵兽身上,一下子回想起之前和玄沧的事。原本步孚尹不一定能结束内廷的事,她去玩玩也未尝不可,但一想到玄沧,下意识间不想去的念头又占了上风。
玄洌看出了她神色中的纠结,便道:“放心,他得了令外出公干,围猎时回不来呢。便是真回来了,我也能让他老老实实待在东海,你且玩自己的就是。”
于是彤华就知道,当时生辰上她和玄沧见面的事,玄洌还是知道了。
也许他是想问的,但终究还是没有多问,他一贯是体贴而周全的神君。彤华笑着应了,送他离去,待与扬灵又玩闹过一阵,便要回内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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菁阳宫中,仙侍往来行动十分安静合度,处处都是受了严谨规范的合礼模样。饶是如此,路过高楼窗侧之时,还是难免缓步侧首,悄望一眼。
原因无他,璇玑宫新来的那一位步使君,前几天在内廷办事,偶然从一桩小事之间牵涉出许多藕断丝连的大事,一把火烧将过去,烧到了菁阳宫的头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昭元掌权多年,自然不会被他一个新来不久的神君拿捏在股掌之间。就这般推拉数日,终究还是步孚尹先踏入菁阳宫中,请见昭元。
昭元没有立时面见,只有仙官碎玉出来迎接,言称昭元尚有要事未完,请他稍后。
步孚尹知道今日自己是要在此处受些冷遇的,闻言倒没有惊讶,十分从容地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盏,欣赏起窗外的好景华光了。
而楼上泛音微澜,琴声渐起,昭元所谓的要事,不过抚曲而已。
这是显而易见的威吓,但步孚尹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他在慢待里依旧从容,明明是为了急事而来,却一点焦躁之色也没有表露,直到看着天色将晚,想着彤华出去之前与他约定好的归来的时辰,才放下杯盏站起身来,同碎玉道:“既然昭元君今日没有空闲,那我便明日再来罢。”
碎玉颔首,送他出门,道:“辛苦使君一日劳坐了。”
步孚尹站在高楼之下,回头瞧了一眼那个散发着香烟袅袅的窗口,微笑道:“不辛苦,难得见昭元君这般熟知乐理之士,这点时间便将《俟城》残谱补得十之七八,倒也是乐听乐闻了。”
他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依我之见,乐谱第四节 着重叙前章之意趣,倒疏失了与后章之铺垫,衔接处太过泛泛,情调散尽,不妨再改一改。”
他说罢此言,便要转身离开,那安静下来的窗口此刻却另外传来一道清冷之音。
“步使君,请上楼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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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回到内宫时,比原定的时候还早一些,因今日久坐,便拒绝了云辇,缓缓踱步返回璇玑宫。半途之中,正经过内苑花园,遥遥听得灵花妙木之后,有清扬琴声如风过莲塘,碧波缓荡。
今日是衔云随侍,见彤华驻足转身而听,便安静等候在侧,等一遍琴声终了,见彤华眼中有欣赏欢愉之色,才笑问道:“这首琴曲倒没听过,少主知道?”
彤华道:“是上古时的古乐《俟城》,谱子已经遗失。前些时候我听说她寻到了残谱,正要修补,未料到才几日的工夫,竟修得这样好了。”
衔云道:“少主若喜欢,向昭元主讨来改一份琵琶曲谱又有何不可?昭元主知道少主于此道精益,从前也不是没有分享过曲谱。”
彤华想到步孚尹这些时候在内廷做的事,总要动到旁人的利益,大约与昭元之间也有些尴尬,所以此刻面上犹豫了片刻,便道:“算了罢。她还没修好,等过些时候,再说罢。”
她转过身要回宫去,却听见那边再有一遍琴声传来。她下意识拧了眉,再一次停下脚步,回头望去。那边高楼殿宇被繁茂枝叶掩得朦胧,她离得远,并看不清什么。
衔云不解她如何停下,自己也细细听了一遍。她一直随侍在彤华身侧,没少陪她同听乐曲,在这方面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直到曲终,她似乎也并未听出与方才那遍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她知道是自己没有听出来,因为在这一遍曲声传出来的时候,彤华一直皱着眉,与方才听到琴曲的欣然神色戛然不同。
她试探着问道:“少主怎么这般神色?可是昭元主弹得有何处不对吗?”
并没有什么不对。那曲谱到底没有修复完成,饶是昭元弹得连贯,也是难免有断裂不足之处,但因整体架构已成,方向不错,她想以昭元于此道的修为,复原也是指日可待,所以欣喜。
而第二遍,虽在许多衔接之处更加流畅,但曲意大改,比前遍更多隐忍疏然,反不及之前心境阔达。
彤华十分肯定地沉声道:“不是她弹的。”
第242章
赠琴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彤华还记得那支曲子的事,晚间闲下来了,就让衔云随意去找了一把琴给她。
她也就是初学乐理时用过琴,后来因为人人都称颂昭元琴弹得好,便不再钻研琴艺。
昭元修谱的事,原本与她没什么关系,但后面那一遍听着实在让人挂念不过,所以她才又把从前初学用的琴找出来,磕磕绊绊地开始弹起来。
但磕绊的声音自然是不能被别人听见的,她还丢不起这个脸。她特地把琴藏到里间去用,还设下了隔音小结界。
她没怎么做过这些,自己钻研了许久,总觉得有许多欠缺,于是后来又去天庭找了几回雅乐仙姬。
雅乐自然是要比彤华更加精通琴曲的,与她一同钻研了许久,终于修修改改定了一版稿子。彤华自己回去反复练了许多遍,自己是听不出有哪处不妥了,才确定下来。
次日她将曲谱收在袖中,往前面使官殿去。
步孚尹近日忙碌,清早便离开了使官殿,她于是只找到了陵游。她坐在陵游的使君舍里,将他刚端进来的热甜饮捧在手中啜饮,问他道:“孚尹做什么去了?大清早就不在。”
陵游在漆盘里挑挑拣拣,先拿她不喜欢的吃了,撇着眼睛笑她道:“最近在内廷惹到昭元了,得想办法和她处理那些麻烦。他天天给你写文书奏报,难道没说这些?”
彤华被甜饮的蒸气烫得脸热,瞪他一眼道:“说了,他不是去找了她许多回了吗?我看这么久都没解决,八成去人间玩的事情要延后了,所以才来问问详情。”
陵游啧声道:“我可是结结实实替你忙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他回来了,能让我躲个清闲,你又要拉着他出去玩?”
彤华一下子来劲了,眼睛都亮了起来,凑近道:“人间可好玩啦,我跟你说,我们去……”
陵游倚着桌侧,垂眼听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笑意明媚直达眼底,可见出去玩的那段时候是真开心。
他甚至还非常体贴地给她又续了半杯热饮,但是口中的回应却是道:“好啊,人间处处都好玩,只有我可怜巴巴,每天要去和那些主事仙官装傻聊天,口舌都要说干了。”
彤华终于反应过来了,去旁边随意摸了只茶杯过来,将壶中热饮又倒了一杯推给陵游,与他道:“那等内廷的事稳定些了,我们不告诉他,让他留下来处理这些麻烦事。咱们两个偷偷去人间玩个畅快,一年两年的不回来,什么时候玩够了再回来。”
陵游笑应道:“成啊,你要这么说,我可得想办法把活儿都往他身上推了。”
他拿起杯子,含糊道:“我还没去人间玩儿过呢……”
说着话,有使官在外叩门,说了些公务上的正事,要拿文书来给陵游过目。那使官得了陵游的允准进来,见到彤华,微微怔了怔,应当是没想到她怎么有空来办事的使官殿了,而后才是反应过来与她行礼。
那使官许是以为彤华也要听事,神色更加严肃了许多,但彤华却是立刻起身,与陵游道:“那我不妨碍你们处置公务了,先走了。”
她转身向外而去,想起方才陵游说,今日步孚尹又是一早去找昭元了,又想起他们说了这样久的话,他还没有回来,便提步出宫,越过内苑,打算往菁阳宫去。
她走到了之前听见琴曲的地方,又再一次听见琴声缓慢地飘荡而来。
上一次,她还只是猜测,她想到步孚尹要去找昭元,猜测也许是步孚尹懂些音律,与她重复弹了一节,但又并没有十分在意。因为他们朝夕相处这么久,她从来没听过他说他会什么音律乐器。
但他毕竟是天岁神族的少君,会这些也没什么稀奇。她那日回去,想他若是喜欢这些也并不奇怪,好的是她琵琶也弹得不错,应当能与他很合得来。
他弹的那一段太过紧绷了,她将曲调与仅剩的原谱相合,改得轻松快意,还想要寻他听上一听。
细说来,她也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会这些,正好给他一个惊喜。
而这一刻,她站在内苑之中,非常清晰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一次,那里传来的不止是简单的某一个小节,而是一整章完整的曲目,正与上次她所听到的是同人所作。
那绝对不是昭元的琴音。
昭元的傲气又清又冷,没有那样太过锐利的锋芒,而这道清扬虽有旷朗之境,却仍然隐隐暗藏阴郁沉寂,但那却并不是深植不灭的,仿佛只要等到足够炽烈的阳光,就可以驱散所有。
彤华驻足听完全章,迈步转向内苑之外的宫道。那两道琴声交错不休,最后合于一股,是明显的合奏之声,在辽辽天地间旋绕一圈,余音缓缓,归于寂寂。
她没有去菁阳宫,而是回到了璇玑宫,走到了尚丘殿的门前。
从他搬出明台搬入尚丘开始,她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一次见过这里的布置。原先寥落空荡的院子,如今是静谧温柔的一片,烙月雅兰错落生长,上次他从山缝间带回来的白姮花苗,如今已经长成一棵小树,但也许是因为离了原来那般艰难的环境,它虽然长长久久地生存了下来,却只有浅绿色的叶片繁繁茂茂,却不见有花朵开放。
赤芜正在侍弄花草,一回头看见彤华无声无息地走了过来,连忙上前相迎。
彤华自然识得赤芜。她在明台时花就养得好,步孚尹与她聊过许多次,后来将她调过来尚丘的事,也是经由她的允准才办成的。
她对自己宫中的仙侍一贯是和颜悦色的,但她这会儿顾不上回应赤芜。
因为她越过这院中层层雅兰的温暖柔光,看到了那边打开的窗户。那窗前放着一张琴,是她非常熟稔的样子。
彤华二话没说,直接往殿中而去,径自走到窗前,目光稳稳地落在了那琴尾处镌刻着的小字之上。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古琴梦身,这是昭元千辛万苦寻来的至宝,雅乐仙姬拿了六张好琴前来都没能换去,一直被昭元好端端地收在高阁之上。
如今,它就摆在步孚尹的案头,擦拭得干干净净,有落花逐风飘落在琴弦之上,宁静得自然安定。
她伸手落在琴弦之上,余光见赤芜下意识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还是忍在了口中。她侧目问道:“怎么?”
赤芜望着她,有些纠结地张口道:“步使君很喜欢这具琴,平日都是自己仔细擦拭,不让我等仙侍们乱动。不过少主与旁人不一样,自然动得。”
“是吗?”
彤华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发冷,她指尖向下压去,分明是用了些力气,才将弦上的落花拂去。
“他既然这般爱护,自己不在,怎么还开着窗?”
赤芜可是听出来她不高兴了,这个时候,她再不聪明,也知道不能把他的原话搬出来,说他觉得这琴束之高阁太久了,早失了自然灵气,所以才放到这里吹风看花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