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彤华心中不大喜欢这位九太子,在这一瞬,亦无法否认他长得实在不错。
但也就那一瞬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已经避开了内宫,居然还能被他抓个正着,心中便不太乐意,脚下往后退了一步,指尖却伸了出去,对着他脚下点了点,让他莫要近前。
玄沧就立定在她划好的界线之上,笑问她道:“你自己的好日子,怎么倒在这里吹风?”
彤华道:“你不在东海水域呼风唤雨,怎么跑到定世洲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对面云雾缭绕的山壁,不太想让玄沧继续在此处逗留,便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来质问他道:“谁准你在这里四处随意走动的?”
玄沧负手笑道:“我借了我兄长的光,得了你们尊主的允准,可以四处看看。”
他见她目光移动,不大乐意同他说话,又问道:“我兄长今日来,特地给你带了生辰贺礼,你不回去看看吗?”
玄洌一贯会哄她开心,约莫今日带的是些她十分喜欢的小玩意儿。彤华很感兴趣,但现在并不想和玄沧一道回去,便拒绝道:“他前些时候已经让仙官来给我送过了,我也不差这一时回去看的。”
玄沧闻言便笑了笑,问道:“前些时候送来的,你都收了?仔细看了吗?”
彤华撇嘴道:“没看,我的仙官同我说,里面有你送来的一份,我正打算找个时候,给你原模原样送回去呢。就今日罢,你自己带走。”
若在从前,玄沧是绝不会耐着性子哄这样脾气刁钻的小女子的,但面对彤华的时候,他格外的好说话,即便已经被这般多番拒绝,面上犹有温和笑意。
“先前为了飞云的事与你赔礼,你也都收了,这回送生辰礼,怎么又不要?”
彤华道:“赔礼是赔礼,贺礼是贺礼,不是一回事。”
他得罪了她,她才要收他的赔礼,但她和他没那么亲近,不是非要收这个贺礼不可,她也不想将来还要记着这个人情,再特地给他回礼。
玄沧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道:“今日我身边仙官也在,等会儿叫他去你宫中重写一遍礼单帖子,将贺礼改成赔礼就是了。”
他伸出右手,有个贝匣浮在空中,慢慢被他送到她的面前。他在澄净清朗的天色下望着她,笑意如清风云霭一般温柔,就那般深长地望着她道:“我知道礼物送到你的手上,你见到礼单上写我的名字,必然看也不看一眼,所以真正要送你的礼物,只好亲自来送了。”
彤华没有伸手,眉心微微压低了些,道:“知道我不会看,你还送什么?”
玄沧没有半点被人慢待了的不快,温声道:“因为要让你知道,我记着你过生辰的这回事,也是认真给你送了礼的。”
只不过,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都不过是他随手赠出提醒她的借口,他真正想要送给她的礼物,即便她与他的关系并不算亲近和睦,他也想在此日亲手交给她。
彤华立于原处未动,有些疏远地望着他。有静谧的长风拂过,吹起她精致华丽的臂帛衣袍,勾勒得她身姿更加妙曼秀致,像山巅薄雪之上唯一生出的明艳花姝,惹得人无端移不开眼。
唯一可惜的是她并不热切,依旧远远又冷冷。
先时她因为那只灵兽的事,最多只是有些不开心,并没有非要闹着要他赔罪的地步。玄洌也知道她不是较真的人,所以不过是玩笑着听来,又玩笑地说给玄沧听。
那个时候,玄沧托仙官给她送了些赔礼,大约不过是看兄长疼爱这个小神女,所以做些不费什么的表面功夫,算不上真心在意。
彤华对这种人情往来心知肚明,本来是没有在意的。即便玄沧什么也不做,她也不至于真的为了一只灵兽的名字闹太久。
可他太刻意了。
从那回在东海龙宫的门前见到开始,他的言谈举止就太刻意了,他对她所有恶劣态度和言语的包容,已经远远超过了几乎是只有耳闻的陌生人的限度。
在某些角度上,彤华并不迟钝。美丽的人不会不清楚自己的美丽,她非常清楚自己凭借身份与样貌拥有了多少的便利,而现在玄沧的眼神对她而言并不陌生。
即便她还年少,但她并不缺少仰慕者,她看得出对方的眼睛里,究竟藏有几分真切的情愫。
但她觉得很荒谬。
玄沧虽然与她同为四代神,但他出生的时间却远比自己要早上许多,此刻的玄沧已是神君之中的佼佼,是长晔异常倚重的后辈。他根本就不像是会为了某一个貌美神女而停留的神君,即便将来真要如他父辈兄姐那般成婚成家,也应当是在他们龙族之中挑选。
无论如何,他在一面之后对她表现出这样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也有虚荣地享受别人倾慕的时候,但面对玄沧,她毫无此心,她巴不得他离她远些。
于是此刻,她也就非常诚实地与他道:“一只灵兽而已,即便是赔礼,九殿下先前送我的也已经足够了,用不上这些了,还是收回去罢。”
玄沧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面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重复道:“足够了?”
彤华道:“足够了。”
玄沧微微顿了顿,又道:“那岂不是正好吗?这点不愉快总算了断,伸手不打笑脸人,你总不该一直这般生疏,总能好好坐下来,与我耐心说两句话了罢。”
彤华知道他不会听不懂自己言辞之间的回避与拒绝,但他依旧如此。
她甚至都在想,长晔如今的手段不会已经低劣到这般地步,居然委屈自己的心腹爱将来做这些了罢?
彤华正要对付面前这个难缠的神君,却忽而听到身后有乘云驭风之声,她立即回过头去,步孚尹已落定在山顶之上,一步上前将她揽在自己身后半步,道:“花种取回来了,咱们回去罢。”
他完全视玄沧为无物,只眼神落下来望着彤华。
但他眼神分明没有来时那般温和了,此刻散发着微冷的温度,像初冬清晨早起时凝成的一片薄霜,乍见之下不觉如何,待要久些,便可感到严冬的无限冷意。
彤华立刻点头道:“这就回。”
他们很自然地交握了双手,便要迈步从玄沧身侧而过。
玄沧眼中的冷意从看到步孚尹起就开始浮现,在目光看到他们牵手的时候又更深沉了几分。他手指微动,那个贝匣径自落进彤华怀里,正掉在她手臂与身体之间。
他看到他们一齐望过来的目光,轻轻笑了笑,道:“小神女,生辰喜乐啊。”
彤华只觉得那个装着礼物的贝匣烫手,肢体都有些僵硬了,步孚尹伸出空着的右手,替她拿了贝匣,对着玄沧轻轻抬了抬,道:“多谢九太子了。定世洲内不便随意走动,为防意外,还是与我们一道回去罢。”
玄沧并没应承这话,只是道:“回就不必了,今日目的达到,我这便直接离开了。”
他转向彤华,还要说句什么,步孚尹冷硬地打断他道:“那我会回禀尊主,说九太子直接离开了。”
玄沧扯了扯唇角,接口说了句“那就多谢了”,而后还是看着彤华笑了一下,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当真没有与他们一起回去,扭头踏上云头便离了中枢之界。
彤华回头看着步孚尹,他手中十分平稳地替她拿着那个贝匣,没有半点想要将它直接扔了的意图,面色淡然地拉着她回去。
但她总觉得他不大高兴。
她拽了拽他的袖口,道:“你不喜欢的话,扔了也行,反正也没谁看见。”
他无谓道:“扔了做什么?将来提起找不到,还要想法子赔。”
她心里没底气地敲了两下鼓,又听见他道:“带回去正好给我垫桌角。”
这下她笑了,口中说着“成啊”,和他一起返回内宫。
云头之上,玄沧跨出了定世洲的地界,这才停了下来,回过身去垂眼又望了过去。
此处已经太远,他已经看不清什么了,但他还记得步孚尹方才站定在彤华身边的姿态。
他和他在大荒交过手,那个时候的恂奇狼狈极了,满身血污,大伤小伤,心里挂念着族人,和他交手时都不敢放开手来出招,只能被他逼得节节败退。
红莲神火的光芒都因为他的伤情和虚弱的体魄而黯淡了许多,即便熊熊环绕在他身周,也阻挡不了他拂袖时的滔天巨浪。
那个时候玄沧高高在上地俯视他,当真是觉得,如果不是长晔有令在先,他想要就地格杀他,简直是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许多。
大荒已经完了,天岁神族也要完了,玄沧在大荒屠杀天岁神族时,从来没觉得他们会有机会逃出生天。他用极其漠然而残忍的态度享受着他们的死亡,却并不沉迷于这种虐杀的快感,后期长晔命他回天界办其他事时,他扭头就离开了大荒。
他不觉得会有谁能真的活下来。
但就是这个从前他半分都不放在眼里的少君恂奇,如今又好端端地离开了大荒,将凤族部众杀得寥寥,在天庭闹得一团乱,孤身便敢沿着天庭宫道而上,仿佛有千军万马之势一般。
那日凤族被屠的消息传来时,玄沧正好就在凌霄殿里与长晔说话。风无痕前去捉拿步孚尹,他便一直安静等候在后殿之中,想要等他被押解上殿时,再好好瞧瞧他是如何卑躬屈膝地向定世洲俯首,才换来今日的这点猖狂。
但他失策了,来的不是步孚尹,来的是彤华。
玄沧听说过彤华的名姓,这个小神女意外掉进离虚境的时候,整个天庭还因为离虚境的出现而大张旗鼓地出动过,他的兄长玄洌还为了救她进了离虚境,因此而养了许久的伤。
她活着回来,就像是一个意外,彰显着她的不同与独特,绝不简简单单只是一个、会为了一只灵兽而乱发脾气耿耿于怀的普通小女孩。
他是真的有些好奇了,起身想要去看一看她的样子,可惜被大殿的宝座和立柱阻拦,他只隐约见得她一角华丽宫袍,明丽而孤单地立在大殿之中。
他听着她和长晔讨价还价,后来不知道是与长晔秘密说了些什么,连长晔都开怀地笑着为她让步。他们一起走了出去,于是他看见了她的背影,分明美丽而华艳,却又挺拔而不屈。
玄沧那日是为了暗中帮长晔去办的一件事回来复命,自然也就不好突然露面,一直在后殿等到长晔回来。长晔知道他听见了所有的过程,问他关于此事是怎么想的。
他在想,这个彤华神女有些意思。
这是浮出他脑海的第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并不明晰,很快便被其他念头压了过去。他那时对长晔的回答是:“他既然能攀上定世洲保住性命,难保将来会为报仇做到何处,斩草除根,还是尽早解决得好。”
玄沧从一早就想要杀步孚尹。
而在方才,在看到他站在彤华身边与她相挽的那一刻,这个念头又再一次地浮出他的脑海。
他早该杀了他的。
他晚了一些,但是没有关系,很快,就可以重新开始。
第241章
曲意 步使君,请上楼一叙。
因为步孚尹整顿璇玑宫内使官的前例在先,这回内廷的令符交到彤华手中,那些仙官就已经做足了准备,要等着步孚尹来查检。
但生辰宴之后,璇玑宫便再无半点消息。
各位主事仙官心里揣度着不同的意思,但面上非常一致,如今有了新的上级,自然是要整理文书,前去璇玑宫拜见。到了使官殿内,是陵游单独召他们面见,却不见步孚尹的踪迹。
陵游是自幼便在内宫养大的孩子,几个仙官也都熟知他的好脾气。他在使君舍面见诸位主事仙官,笑吟吟地请他们落座,翻看文书时认认真真,偶有询问,也都客客气气,只看表里从不深入,很快便将大致都掠了一遍。
仙官们想起从前璇玑宫整顿使官的事情,仔细思索了一番,貌似陵游虽然参与在内,却的确没干过什么强硬行径,大约是被步孚尹用来借了名义,所以一时让他们谨慎了起来。
他这般客客气气地迎他们进去,又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回去,不仍旧还是那个天天阳光开朗的小神君陵游嘛。
于是公事讲完了,他们悠闲地说起了闲话,谈东谈西,最后才问到正题:“今日怎么不见步使君在?”
陵游毫不在意地笑道:“他带着彤华去人间玩呢,这一走还不知道要几月,各位仙官不必管他,若有事上报寻我便是了。”
诸位仙官面面相觑,不大相信这位步使君能真撂下内廷的权力不管,当真跟着彤华神女游玩享乐去了。
约莫又是什么障眼法,背后还拈着坏,打算等他们放松了才来杀个措手不及罢?
于是这般想着,谁也没有放下警惕,均是兢兢业业地谨慎了许久,直到司记那边一声惊呼,开启了他们长达千余年的悲惨办公经历。
彤华神女在人间捅娄子了。
她此前不曾去过人间,对人间的一切了解都来源于书上教习的内容,但书上的文字终究有限,这世上多的是她没看过的事情。好事她要去掺和一脚,坏事她也要去掺和一脚,很快就在去过的地方闹出了许多乱子。
这一下,内廷的仙官是真的相信她是和步孚尹一起去人间了。
仙官们苦不堪言,特地请了令去人间,想请彤华莫要插手这些凡人的事情。谁知还不到近前,便被步孚尹发现了行踪。他特地拦着他们,没叫他们去到彤华的面前,待晚间休息时分开,才让他们露面来见自己。
仙官们看着面前这位满面悠闲平淡的使君无法,口中千言万语,也未能引起他分毫重视之色。最后说得多了,他便无谓道:“各位仙官就为这事来吗?我记住了,将来自然会看着她,莫让她越界,自不会叫各位犯难的。请回罢。”
他将仙官们撵了回去,但状况并没有任何改变。仙官们盘算着再去寻一趟彤华,好好与她说一说,却被主事仙官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