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游嗤道:“当我不知道你偷偷喝过酒?喝两口不妨,我还能管着你这些吗?”
彤华嘀咕道:“你管我的还少吗?”但手里却是很诚实地将酒杯接过来了,只是没有喝得太过放肆,只是就着杯口一点一点地抿,瞧着像个偷偷喝酒还未长成的小姑娘似的。
恂奇想起她那晚喝酒的放肆神态,默默将眼神转到了一旁,透过大窗看向夜色下的花丛,但余光再也没离开过她身上。
陵游为了给恂奇灌酒,这晚喝得稍有些多,扬灵不好叫他唱独角戏,也陪着多喝了一些。眼见着陵游开始不稳当了,彤华出声叫拾雨和衔云进来,扶陵游和扬灵出去休息。
于是这厅内又只剩下了彤华与恂奇两人。
热闹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彤华下意识去拿酒杯,恂奇在对面回头道:“发酒疯的都走了,你还喝酒做什么?”
彤华的手指凝滞在酒杯上,她道:“我今日也没有多喝。”
倒是你喝的才多罢?她心想。
恂奇将手中正拿着的那杯酒饮尽了,而后倒扣在了桌案之上,同她道:“那就不喝了,等一等花开罢,今夜也许能成。”
他没说要走,也没让彤华走。彤华心里反应过来了这一点,看看两人之间相隔的小几,暗暗生起些勇气,起身往窗边天台处移了移,倾身趴在木栏上俯望:“花苞还闭得紧呢,你怎么知道要开?”
因为他用神血催了几日,想着今日月圆,许能得些好景相看。
他舒了舒腿,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动声色靠她近了一些,道:“退回来些。”
彤华看见他位置换了,趴在手臂上笑眯眯道:“我没喝醉,不会摔下去的。”
他才不管她会不会摔下去呢。
恂奇冷声道:“是吗?喝醉了的人都不会说自己醉了的。”
她喝了整整四杯,现在眼睛里水润润的,就是之前那天要醉过去的样子。
彤华趴在床边看花,嘴硬道:“没醉,今日特地来看花的,不会醉。”
恂奇无声嗤笑了一下,没有应答,于是这一方天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晚风轻柔拂过帷帐的细碎声响。她在这样的声音里静静道:“不喜欢令牌就不要了,等花开了,你想去哪里就去罢。”
她不仅没回头,甚至偏了偏脑袋,留给他一个漆黑的发顶,半点没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做下这个决定,心里不是不忐忑的。
她有过强硬的心,可也知道他收下了那枚令牌,却从来没有戴过。他一日不成复仇之事,此心便一日不肯罢休。
她一面用喜爱的眼睛望着他,一面又忍不住用恶毒的心算计他——放他去做,等他撞上南墙,等他头破血流,而后她才好用温柔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说和我一起走罢。
她将脸背过去,将厌弃的眼神藏在明月的光华里。酒意上头,她在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让她遇见了他?
如果是更早之前,如果她还没有在中枢学得这些冷漠的性情,那时候相遇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那朵玉白的灵昙,始终也不肯在月下开放,不肯叫她这恶毒心肠的小神女看一看这纯净的景色。直到后来,彤华酒劲上来,便倚在这木栏上睡着了。
恂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从那窗前一跃而下,将那株将将盛放的玉昙催开,折下来带回殿中。
彤华被他抱在怀中,放置在先前那间卧房的榻上,玉昙又被他留在窗前的一个瓷瓶里。他将神力灌注进去,将玉昙留在开放的那一刻,而后回头瞧了彤华一眼。
他就瞧了那么一眼,什么都没多说,转身便退出了房间。
扬灵站在房门之外,看见他退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问道:“神君如此便要离开吗?”
她知道彤华根本对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对他有了心思,所以才心软了,冒着巨大的风险和后患留下了他的性命,又为他一退再退,甚至敢放虎归山。
她知道恂奇是留不下的。
这是在大荒的风里自由长成的猛兽,绝不会被豢养驯化成听话的宠物。
扬灵希望彤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主君,却不希望她彻底没有心软的时候,于是对他道:“天界与定世洲不睦,定世洲肯留下神君,虽有利用神君的意思,于神君而言,定世洲又何尝不能为盾为锋?”
留在定世洲,又对谁没有好处?
恂奇也是头回见扬灵,方才看到她与彤华行动间的亲密,就知她绝非普通的下属。他望着她道:“你是她的朋友,难道不该为她考虑吗?留一个心有不专之辈在身边,是什么好事吗?”
扬灵被他一语言中,侧开了身子。
她看到窗台上那一枝盛放的玉昙,心中一边可惜,想要出口再挽回一二,一边又想,还是算了,她就不来多这一句嘴。
彤华心软了,但她是臣子,她不该心软的。就放他出去,让他死在外面,才好保住彤华。
她退到一边,看着恂奇一步一步走出了明台殿。这殿外红墙之上竖着无形的结界,彤华为了免人打扰,在此处设置了这么一处结界,不准任何人随意进出,想留这一方乐土。
太可笑了,定世洲何曾有乐土?
她想留,他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走。
恂奇在定世洲老老实实地等了这么多天,直等到自己的伤彻底痊愈,方毫无顾忌地掣出长刀在手,直往凤族封地而去。那护域的结界在他雄厚的神力之下脆弱得犹如一张薄纸,被他轻易撕毁闯入。
仙卫发现异常,一边向内传报,一边上前来拦阻,但在他刀锋之下,甚至连他近身都不得。
恂奇第一刀劈下,心中默默念道:“一。”
这个数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心里,又随着他的脚步迅速增长。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
他刀上有血,又迅速地滑落在地,就像那一片吸收了无数鲜血的大荒干土一样。那个伴随他看了十八年日出日落的苍茫洪荒,就是这样在短短的顷刻之间被长晔变成一副血流成河的样子。曾傲视群雄孤倨一方的霸主,全部在那里灰飞烟灭。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
他是游魂时,没有太多的良心,在过往的漫长年月里也没有做过什么善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如今进入了这狮族少君的身子,亲眼见着他们为了护住他而灰飞烟灭,他无法置之不顾,将这仇恨抛诸脑后。
“三百六十二、三百六十三……”
他持刀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的眼中慢慢被血染得猩红,但头脑却清醒。他可以顷刻抹杀这些普通的仙卫,但他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刀,要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倒在自己眼前。
他们每一个都踏上过大荒的土地,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
“五百八十九、五百九十……”
他心里的计数不停,每杀一个,头脑之中都会闪过一个沐血的族人唤他少主,每杀一个,那些族人眼中投来的那种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恨意就会少一点。
他是一个孤魂,他本不该记得他们,不该对他们抱有什么感情的。但在此刻他一次又一次挥刀的时候,他们也一个一个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太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他想念他们,他停不下来。
“六百三十六。”
他扬起脸来,凤族的领土已成一片血海,入目之处都是一片腥红。他的眼前终于只剩下了他的父亲,那个永远威严永远震撼的主君牧弘,永远保护着臣民族人、永远坚定镇守着大荒领土的霸主,他在生死一线用血肉挡住了射向他的利箭,然后在他逃离的身后,被苍鸾的利喙活活撕成碎片。
还剩一个,就剩了一个了,父亲。
他已经无法回望来路了,他已经手染鲜血,不必回头也只能见到一片深红,这红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并且再也不会消失了。
但是,爹,娘,我终于,永远都可以是恂奇了。
第226章
补牢 她不想再丢掉恂奇。
天亮之时,天界一片混乱。大荒那个向定世洲称臣的戴罪少君恂奇重创了凤族,将凤族几乎全灭,连凤君都死在了他的刀下。少君青羽混乱之中逃至天庭求援,长晔闻听此事,大怒之下命大将军风无痕带领仙兵前去捉拿恂奇。
但风无痕还没走出天庭,恂奇便孤身杀了过来。
他踏上一重天,长刀不休,一路直直冲上中天庭,仙兵仙将竟无一能阻。直到风无痕拦在当前,才阻住了他势不可挡的脚步。
但风无痕却并没有与他交手。
他虽是天界大将,但却是最不爱征战打斗的一位战神,就是因为见得太多了,所以面对这一心想为族人报仇雪恨的叛臣少君,他心中可以完全理解他的处境。
因为理解,所以他才没有与他动手的意思,而是负手与他道:“少君恂奇,此刻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可留你一条性命。”
恂奇冷笑一声,长刀向前移动,直直指向了他。他沉声道:“我不曾在大荒见过你,暂且可在此处放过你,你且让开,我要寻的是长晔。”
他的确没有滥杀。这一路冲上来,若有贪生者脱逃,他也不是非要斩尽杀绝。诚然这诸天的神兵仙将没几个无辜,但他们不过是听从了长晔的号令。
他不愿滥杀,但长晔绝对不能放过。
风无痕没有退让,见恂奇持刀冲上前来,心中微叹,反手要掣出长剑,却见身前一道红影闪过,有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将军请慢。”
他手中停下,得见来人飞身停在他面前,伸出手去施加神力,恂奇周身便立刻被禁,任他无论怎样挣扎,都难以甩脱半分。
彤华望着这一场乱局的面目冰冷。她轻易制住了恂奇,回头对风无痕道:“小神定世洲彤华,见过将军。他在定世洲时已为我所俘,此番看管不严,教他脱逃犯下此乱,属我之过。还请将军罢手,由我处置。”
风无痕没有动手,却也没有退后,只道:“我奉帝君之命前来,捉拿此子。”
彤华点头道:“我会向帝君解释,还请将军给我些时间。”
她摆明了是要同风无痕争辩,恂奇听见了,虽难以挣脱彤华束缚,却还是狠狠道:“我的性命,何时轮得上你们议论处置?待我解了你这破咒,将你们一道斩在长晔面前!”
彤华闻声面不改色,而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手轻轻向下一压,恂奇便只能跟着她的动作半跪于地,被迫俯身仰头望她。
她的那只手停在他的咽喉,就像在大荒留下他的那样。她的掌下,他的锁骨之上,浮出那种熟悉的、来自禁锢咒印的热量。那股热意却像步步蚕食他身体的碎冰,让他不寒而栗。
彤华垂下眼来,看着面前这个受缚的神君,他满身都是血迹,不知多少是别人的,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
她的声音低低落在他耳边:“要继续,还是要回去?”
恂奇的手紧紧攥住刀柄,咬牙道:“回去?定世洲?那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彤华道:“回去,我还能救你。”
他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他非要强留自己这一条命,他有无数种办法苟且偷生,他既然主动走出了定世洲,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故意地讽刺道:“我信过你,往南跑,那时候我得到了什么?”
得到的是围追堵截,守株待兔,被苍鸾玩弄性命,连速死都得不到痛快。
他们周遭的空气突然凝滞不动,错杂的声音都被遥遥地摒除在外。彤华倏然之间展开了一道小小的结界,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冷漠异常的声音对他道:“你杀了凤族部众六百三十八个,替整个大荒死去的亲族都报了仇,可是屠杀你们的,除了凤族,还有其他仙族。你因为苍鸾毁了你父亲的尸身,所以含恨在心,所以拿他们开刀。那其他仇人是谁,你要不要也问问仔细?”
他心中因此言而发寒,她清晰地看着他眼中的恨意愈深,口中根本不停,继续道:“北境的仰月狐族,你熟悉吗?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恂奇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知道仰月狐族全部覆没了,但他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当然知道定世洲也进犯了大荒,可她突然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仰月狐族的那些长辈和亲友,身体开始微微发颤,他无法接受定世洲也参与在其中,无法接受彤华也参与在其中,他希望她是在骗他,是在故意激他,让他将杀心转移到她的身上,才好骗他离开这里。
他希望是这样。
可他又在此刻忽然想到,在某一个逃杀暂时休息的间隙中,牧弘曾经非常欲言又止地念出过定世洲的名字。
那时候他问牧弘,定世洲如何?他父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他一身疲惫,也就抛在了脑后。
可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希望是自己想的那样,可是彤华却没有给他任何逃避的余地。她没有感情地同他道:“那个小姑娘,是叫连抒吗?她兄长费心将她藏了起来,果然叫她逃过一劫,可你猜,我那日在大荒见到你以前,又做过什么呢?”
她仿佛是生怕他不信一般,继续道:“她叫你恂奇哥哥,是吗?她兄长死前安慰她,说你们在四处搜救生还的族人,让她一定要等着你。但你没去,去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