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求 哪怕再有报应也无妨。
恂奇一向习惯于早起。大荒景色波澜壮阔,旭日初升云蒸霞蔚,每日大早,他都和族中的兄弟们展开真身去放肆奔跑,直到那一处最高的山坡之上,放开嗓子啸吼几声,便吼出了一整日的大荒白昼。
许是因为昨日睡得太晚,他整夜无梦,仿似时间在阖眼之后便倏然而过,恍惚醒来之时,晨间第一抹和煦的阳光,已经温暖柔和地透过明窗,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安宁的早晨,一时竟没想着要起身,任由一身骨头都这么松散地摊在柔软的床榻之间,仿佛还躺在梦里一样。
但没多久,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彤华足下只踩了一双室内穿的轻便绣鞋,鞋底用的是最柔软的料子,但依旧还是刻意放轻了步子,无声地迈步进来。
恂奇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映在屏风后那道纤瘦又灵动的影子,直到她绕过来了,他才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破坏她清早想要作弄他的那一点心思。
她果真没有发现,悄悄靠近了坐在床榻边,倾身捏住了他的鼻子,偷笑着等他的反应。他伸手将她腕子捉住了,慢慢睁开眼睛:“做什么?”
她有些讶然地问道:“你嗓子怎么有些哑了?”
他太久不眠不休,突然安宁下来,身体出现了一些从来没有的异样反应,但终归不算什么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手臂撑在榻上,懒懒散散地坐起身来,问她有什么事。因为声音低沉,又配上这样出色的样貌,好一番懒怠的风致。
彤华默默欣赏打量了两眼,这才与他道:“我昨日与尊主说过了,今后就将你留在我宫里,内廷今日便给你记名入册,使官的牌子等会儿就能制好给你拿来。”
恂奇抬眼看她,一张明媚的笑脸在清晨的阳光里绽放在他面前,无数次将他从过去的腥风血雨里拉出来,但他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万分的陷阱,理智拉扯他不要再向她迈步,但却总也忍不住。
他微微偏了偏头,问道:“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彤华点了点头。
恂奇问道:“我有答应过你要留下来吗?”
彤华正色望着他,笑意收了收,道:“我也给你说过的罢,眼下不是你离开的时机。”
恂奇有些无奈道:“你是不是将我想得太好了?明知道我另有目的,对你、对定世洲,也并不是全然无仇无怨,你依旧要将我留下来吗?”
彤华非常肯定道:“对。”
她尝试过要将步孚尹忘掉,可他偏偏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记忆,她尝试过要斩断与恂奇的关联,可他偏偏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果命运就是如此故意安排,哪怕这已成一段孽缘,她也不想就此放过。
她就强求他留下来一次又如何呢?
她想要他留下来,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去,将离虚境那不欢而散的过去都抛掉,将大荒那腥风血雨的过去都抛掉。她就做一回恶人,哪怕将来再有因果报应也无妨。
她就要强求这一回。
恂奇没有接口这句话,绕过她下榻走到屏风后清理,她也没有走,安安静静地等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恂奇走出去时,看到慎知捧着一枚崭新的使官令牌进来。
她得了彤华的眼色,将令牌递给了他。
恂奇垂下眼去看,那令牌正对着他的那一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的名:步孚尹。
他眼中微颤,目光从令牌转移到她平静又破釜沉舟般的脸色上:“暂且不做恂奇了,就是这个意思?”
她身体紧绷:“对。反正你也是会离开定世洲的,到那时候,扔掉一个不重要的假名,也没关系的,对罢?”
就像在离虚境,扔掉一段不重要的过去一样。
恂奇勾了勾唇角,不知那一刻的心底是寒冷更多还是讥诮更多,但终归是一言未发。
他只是望着她,将慎知递来的那块令牌握在手中,刻有名字的那面原本就是反面,此刻又被他扣过来按在掌心。
“那就……听你的安排。”
日光明媚,窗前垂地的帘帐绣着烙月雅兰的精致花样,薄薄的纱料被微风轻轻地吹起,本是一派春光好时节,却在这般对峙之中显出了几分寒栗。
彤华看着他那个微冷的眼神,默默将头转向了一边。她站起身来,打算暂且离开这个不知不觉中又变得紧张的氛围,却见门边微响,陵游走了进来。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落定在恂奇和他手里的令牌上:“怎么了?令牌有问题?”
恂奇看着他的神色,想到与使官相关的事情,必然会经过陵游那处,所以彤华想让他更名暂且留在这里的事,陵游也知道。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令牌正面的那个图案镂刻的痕迹,口中道:“没问题。”
陵游嘱咐下官去做令牌的时候,就想到恂奇未必愿意那么干脆地接受,今早听说令牌被彤华寻去交给恂奇了,他便干脆过来看一眼。
情形果然不出他所料。
但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恂奇好歹会顾念他的想法,当下不会推脱。他所想的也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上,不能让他离开定世洲。
他看见恂奇果然收下那枚令牌,目的达到,当下没有多说,只是瞥他一眼,又转向了彤华道:“我有事和你说,你跟我来。”
彤华正巧借这个机会和他出去,待离了殿中,方听他道:“九弥仙族的少君娄延,被内廷指派到了咱们宫中做使官,这事儿你先前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道。
她想起昨日去见平襄时的情形,无奈道:“是来填章苑的空缺的。”
先前被挑选入内廷陪伴彤华的,一共有十二位少君,章苑没了以后,许是因为知道他与彤华交好,内廷没有再提补缺的事,应当是得过平襄的授意。
但在昨日挑明以后,平襄就吩咐下去办了。这九弥仙族,正是给她送来灵宠的那家属族。
陵游一贯是敏锐的,也知道彤华身边灵宠的事,今日那娄延来到使官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其中这些弯弯绕绕。
他也猜想到他是来补章苑的空缺的。但是章苑的事已经隔了这么久,平襄当日没有作为,如今却突然提起,他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些原因,才想着要来问彤华。
彤华对他道:“他本是无关之人,你寻常对待就好。但九弥仙族势弱了些,你也稍微照看他一二。”
前一句是自然,原本不论这少君娄延是不是平襄派来的人,都该寻常对待才是。但彤华特地补上后一句,就有些奇怪。那些少君们虽然都或多或少地自恃身份,但正因如此,更不会仗势欺人。
所以,又何须他特地关照?
陵游瞥了眼四周,低声问道:“你是真的想用九弥仙族吗?”
彤华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看看再说罢。”
陵游明白意思了。
实话说,他并不介意她使些聪明,在手下收揽几个听话的仙族。定世洲本来就是吃人的地方,她手下无人可用,连璇玑宫都漏得四面透风,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若不掌权也就罢了,可她是这样的身份,即便不主动参与,也是怀璧其罪,必然会被旁人拉扯。无论手中有没有权力,都不便继续如此。
既然九弥仙族在这个档口撞上门来,他也无妨试上一试。
陵游知道分寸了,去帮她处理这些事,但他并没有忘记在明台殿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
彤华有点什么小心思,他再清楚不过,那些隐秘的反常落在他眼底,她分明就是对恂奇有些意思,但又碍于她属于天界神族、而天界又屠戮了大荒的这件事,所以面对恂奇时一直尴尬,不知该如何进退。
恂奇有点什么小心思,他就更清楚不过,昔年在往生潭旁边发过的那些疯,陵游到现在也不会忘记。虽说如今是悲恸上头,但好歹也算是千万般不好里出现的一点好处。旧愿终于实现,抓住了,总好过水月镜花尽是一场空。
他于是在繁忙之余,开始抽空撮合这两人。对他说她对他有多么上心特别,对她说他不过是嘴硬心软,并不是存心要与她争辩。
如此努力许久以后,陵游某一次前去,看见他正和明台殿侍花的仙侍,站在满园芳菲之间说话。
陵游心中好奇,放轻了脚步凑上去:“说什么呢?”
那小仙侍冷不防被身后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往身侧退的时候踩到了衣带,差点就要摔倒。恂奇下意识伸手,右手往旁边那花上一护,左手又伸过来拦住仙侍莫要让她绊倒。
陵游手也快,站在小仙侍的身边,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没让她摔倒在这群灵花之上。
“对不住对不住,好奇你们说什么,意外吓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他本就是整个定世洲最活泼开朗的小神君,此刻道歉时依旧笑眯眯的,但声音语气实在太过诚恳,也不叫别人觉得他并不诚心,是在随意敷衍。
那仙侍脸颊微红,将手臂从他掌心收回来,小声道:“使君言重了。”
陵游扭过头,看见恂奇淡淡将手从那灵花上方收了回来,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挑,好奇问他道:“这什么花儿啊?几日不见,你何时有了养花的爱好了?”
恂奇瞥他一眼没搭理,这小仙侍来回瞧了一眼,没有落这位好脾气的小神君的面子,答道:“这是优夜玉昙。”
恂奇被他这几日寻烦了,见到他就没好脸色。他对小仙侍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是开花,还请你随时来唤我一声,不必担心打搅。”言罢便扭过头,自往殿中去了。
陵游摸了摸下巴,想到了些什么,没急着追上去,又问小仙侍道:“这花要什么时候开?”
小仙侍道:“玉昙娇气,花期不定,开与不开、得不得见,全凭运气。这几日瞧着样子像要开了,却也说不准。”
陵游啧了一声,心中觉得有些麻烦,但还是道:“这倒也无妨,但若是真的要开花了,你别只与他说,也记得来与我说一声,我回头谢你。”
小仙侍口中说着“不敢”,他没留心,迈步要去追恂奇,又停下来,问这面生的小仙侍道:“你叫什么?”
那小仙侍道:“赤芜。赤红的赤,繁芜的芜。”
陵游咧嘴一笑,道:“赤芜,我记住了。”
第225章
挥刀 猛兽绝不会被豢养驯化。……
无论如何,多亏了这娇贵万分的优夜玉昙,倒让彤华和恂奇能耐心十足地坐到一起去说话了。
那小仙侍赤芜十分机灵,不是只传些玉昙的消息,也时常传些恂奇的消息,但并不过分,左不过是他来看花时的一些小事。
陵游因此夸她是个得力帮手,拉着她帮自己大忙,最终成功将彤华和恂奇重新撮合到了一起。
他还怕彤华尴尬,甚至还提前将扬灵叫过来。扬灵自然听说过这位大荒少君的事,她甚至比陵游知道得还要更多一些。
她听完陵游所言,不动声色问他道:“所以,你是为了什么?要那位神君,此后都心甘情愿地留在彤华身边吗?”
只要彤华愿意,只要彤华想要,这世上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帮她永远地留下或毁灭一个人了。
陵游微微顿了片刻,道:“他留下,难道不好吗?”
他留下来,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他留下来,也给彤华多一道助力。总之无论如何,都是留下来更好。
扬灵想起彤华去时决绝的神态,又想到内廷如今风传的那位神君回来时与彤华主亲密的姿态,心中有些憾然地想到——也许彤华不该去的。
她本就是做足了准备,才决心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今那个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而她已经为他一退再退,那么将来哪怕要自食恶果,她为他退让的分寸,也绝然是收不回来了。
陵游说的没错,他留下才是好的。
将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让他永远都不知道定世洲内曾暗流涌动的那些事,让他在彤华并不虚假的真情之中寸寸沉迷,直到那些实情终于覆于尘土之下,永远不见天日。
明台殿内一张小几,这边是彤华与扬灵,那边是恂奇与陵游。陵游念叨着说今晚也许那朵优夜玉昙要开,让仙侍准备了酒食,打算拉着众人一起来等。
三人已经熟稔,谈天说地不曾停歇,恂奇不怎么接口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一边。陵游和扬灵关注着二人动静,只看他们虽然是没有对视一眼也没有对谈一句,却是都暗暗瞥过对方。
他们两个交换过一个眼神,扬灵心头定了定,抄起酒杯递到彤华唇边:“明日又没事,怎么不喝一杯,不妨事。”
那边恂奇看到这个动作,立刻抬眼瞧了一眼彤华,但彤华嗅到酒香,却先是手在下面掐了一把扬灵,而后下意识看向了陵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