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番外:镜合2 江海寄余生
镜合看她这般俏丽活泼的模样,唇角微微勾起来,是一个非常温暖柔和的笑意。
“画我要自己烧的。你若想玩,我另画一幅送你,随你怎么处置。”
不是这一张,那还有什么意思。汪晴初撇撇嘴,道:“画就算了,也没什么稀罕。到了上台那天,你给我化妆罢?”
镜合又笑了,他脾气好得让汪晴初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他:“好啊,我来给你化。”
那一晚镜合果真给她画了妆,比起浓郁的戏妆,镜合手下淡得像一幅素净水墨,可是她圆圆的眼睛却被勾得锋利,瞧着内蕴锋芒,惊艳至极。
汪晴初有些不解道:“这妆太淡了,台下只怕看不清。”
镜合看着她道:“不会,正是好处。”
他又不是为了给台下其他人看的。
她白皙的面容停在自己面前,渐渐在自己手下从素净的美丽变为极致的明艳,正是她该有的样子。
而他自己,一身月白色的衣衫,长身玉立,却是个干净清爽的青年郎君。
这一出,讲的又不是他自己了。
这一晚座无虚席,大邺都城最卖座的两个戏子同台,唱净角的唱了花旦,唱花旦的唱了小生,唱了一整晚恩恩怨怨,来来往往,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镜合唱着缠绵戏词看向汪晴初微笑的那一瞬间,眼中的温柔爱意,汪晴初记了一辈子。
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些戏词背后的故事,她以为那是镜合穷极一生所隐晦表露的爱意,但是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出戏,本不是镜合的一生。
他知道那人的注意力,不会为他停留,所以若他想见她,就不能做自己。
叫好声经久不衰,掌声雷动,镜合唱着,往下瞧了一眼,于是檀板管弦的声音都空了,只剩下他的心跳声擂动。
也许他心中是有过预料的,再加上他一贯善于掩饰,所以那一刻的动容,并没有看客发现。
可是汪晴初等到这一幕完,却在后台拉住他,低声愠怒地诘问道:“你要砸了我的招牌吗?”
镜合的眼睛里璀璨得宛如繁星,音调都快乐地高昂起来:“不会的,我等的人来了,我一定要唱一出最好的给她听。”
他仔仔细细换了戏妆,扮成了一个飞扬又艳丽的姑娘。他登台唱着一出从没唱过的戏,衣袂飞扬,是永远也回不去的往昔年华。
是他主动离开她,不愿她看见自己慢慢枯骨的模样,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见她的一颗心。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走过了这么多年,却从未认真地诉说过自己的爱意。他有最诚挚的一腔热爱,绝不逊于任何一个人的情谊,随他消逝之前,依旧不肯辜负。
他扮着别人,却在唱自己的心,他谢幕下台,没有卸妆就从后台出去,一路快步疾行,赴一场心底里等候许久的重逢。
汪晴初也没有卸妆,她看着镜合上台,看到一个截然不同的鲜活的他,看到一个富有生机而不再死气沉沉的他,看到他急切地奔走,奔去他向往许久的方向。
她没管住自己那颗不安分的心,提步跟了上去。
避开了繁华宁都夜晚里的一切热闹,回到那一方安静的属于镜合的小小院落。她藏在院子里一棵高大的树木之后,看见镜合绕过半圈回廊,在大开的门前止步。他伸出手扶住门框,却没有走进门去。
房中,背对着门口静立的女子,穿着一身素净的长裙,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一位随时将要融于月色的神女。
镜合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就隐约明白了什么。她在他眼中已经太过细致,哪怕有丁点不同,也足以让他分辨出变化之处。
他踯躅着开口,用自己原本的嗓音,同她道:“这一次,我就不和你去了,行吗?”
他在说不去。
但是连汪晴初都听清了他语调中的请求——这一次,你还能带我同去吗?
镜合想起从前,他是一株再普通不过的缠丝仙草,在山间摇摇欲坠地等待死亡。她见他是难得的一体双生,念及他成熟后可以孕育宝珠,于是将他带回救护,使他保下一命又生出灵识。
他听着他们说话,知她如今势单力薄,有心想要报恩,便吞噬了同生的姊妹株来壮大自身,想要尽快幻化人形。谁料她见此却并不开心——一株失去了母体便无法育珠的普通仙草,留之还有何用呢?
她是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如此便将他丢弃在外。他心有不甘,忍着痛苦又改换成女体,重新幻形后去找她。
她不知为何不肯应允,抛出神力威压想叫他知难而退,但他心有不甘,强硬地抵抗住了,叫她看清了他吞噬双生株后的力量变化。
于是她将他带回去关禁起来,给了他两半破镜,说他只要能够合在一起,就算通过了这最后一道考验。
镜合,这就是他名字的由来。
但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法器合一镜,本就是两半永远也合不到一起的镜子。
他是凭借着自己生而为恶的狠意走到了她面前,凭着这股狠意强行合上了那面合一镜,再一次走到她身边去,做她可以肆无顾忌去劈砍的刀刃。
而一把断刀是无用的。
他失去了保护主人的能力,强行握在手中,反会使她落入危险之境。
他被镇山鼎的力量倾轧推下云海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仙骨被逐寸剥离,只勉强留得这么一具破损之身。他活不长了,连原来的样子也无法保持,只能变回最初的男体。
他想他再也没有能力和资本回去了,若他懂事,就该自觉退后,不要强行凑上去,非走到两相生厌的地步。
可即便是一把断刀,也会生出不愿被丢弃的心。
再带我走罢,再一次带我走罢,不要让我落入无主之地。
而她转过身来,却是道:“人间也是好地方。”
她对他这般男儿形态显然应当是陌生的,但是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却不见什么陌生或惊讶的异色。她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的脸,走近了,望了许久,同他道:“你若不愿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看不见镜合的表情,但她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脸,正是先前画里的姑娘。
她听见他因这句道别,而微微躬身低咳了起来。这些时候,她已经对他太过熟悉了,她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每七日登一次台,一次只唱一个时辰,仅仅如此就要耗尽他将养了七日的气力。他常常生病,病重时不能下床,背都直不起来。就在她跟着他学戏的日子里,她亲眼看着他生病到粥米不进。
他今日唱了那么久,为了她来听,他嗓音清亮了一整晚,杜鹃啼血一般的清鸣,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一句“你若不去,便留下罢”?
汪晴初静静流着泪,听到他们居然这样还能闲聊起来。
她道:“早知你唱得这样好,从前我还听别人的做什么?”
他道:“我又不喜欢唱戏,难道我除了唱戏以外,对你便没有别的好处吗?”
他有些苦涩地想要剖白:“你明知道我……”
她目光向他一望,他后半句话,便被遏制在喉头。
有的话,说得太过就失了分寸,反没去了原本难得的恩义。她要走了,不忘替他圆上这分破绽:“你多保重。”
从头到尾,她绝口不提那些他借戏文逼问她的那些东西。他有些绝望了,喉咙被那句说不出来的爱慕堵得发痛又发痒:“你千万记得我。”
他发了狠,说道:“即便是这张脸,我也不是任何人。”
他怕到死都等不来她,日日照镜子,怕面目变得苍老不识,看着看着,就看明白了她先前拒绝他又留下他的理由。
她喜欢他笑,他也习惯了笑,但是他现在绝对不向她笑,笑了就不是镜合了,笑了就太像步孚尹了。
步孚尹都不对她笑,他也不要对她笑。她得不到想要的,他也不要给。
镜合不知道定世洲发生了什么,但好在这一场变故之后,她心境早已大改。她看着他的脸,就只是看着他:“误你此生,十分抱歉,多谢。”
有些倾城之色,生来不如不遇,人非木石无情,白白消磨而已。最早的缘由早就忘去了脑后,原来他们没有这分巧合,也该换得一场好好的君臣之义。
她没有收下他的心,但好好地尊重了他的意,像面对她每一个忠诚不二的使官那样,他也终会在那个位置有一席之地。
就只在那个位置。
她离去了,只留他一个人在这静寂之中。汪晴初慢慢走到了镜合面前:“你骗我。你这哪里是在等人?”
镜合看到她,面目显得有些苦涩:“我不曾骗过你,我的确是在等她来。她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她若是喜欢上了别人,我就不喜欢了。”
汪晴初道:“可你分明还喜欢她。”
镜合沉默许久,问道:“小姑娘,你十六岁了,可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汪晴初声音闷闷地答道:“有。”
镜合问道:“他可喜欢你吗?”
汪晴初揪着自己衣角的手指紧了紧:“不。”
镜合说的话,劝她也是劝自己:“小姑娘,有些人的缘分,开始在所有故事发生之前。她喜欢的人,早在不曾见过时就喜欢了她,那我的喜欢就什么都不算。有的爱就分先来后到。”
汪晴初站在皎白月光下直白地问他道:“我来迟了吗?所以没有资格了吗?即使我不会喜欢上比你更好的了,你也不会像喜欢她一样喜欢我了吗?”
镜合看着她的眼神让她绝望:“小丫头,你才多大呀,你懂什么呀?”
这一年汪晴初十六岁。
名伶汪晴初和镜合因戏结缘,整整十六年,一直到镜合十六年后因病重不治身亡,一直到又一个十六年之后汪晴初四十八岁投湖自尽,她再也没有喜欢过别的什么人。
她老去的时候,不再登台唱戏,但经常坐在后院的摇椅上教那些年轻的后生。他们唱戏的时候,她就闭着眼睛听,总有年轻的生命无所顾忌地一次又一次投身爱情,借着那些情意绵长的唱词,对着喜欢的人一遍又一遍地发问心迹。
就像她年轻的时候,唱这些酸词唱累了,玩笑着看向对面:“大娘子啊,你与不与我走?”
镜合在好春光里垂着眼头也不回:“小相公莫要久等。”
等过了好年华,你怎知,风景如旧处,能否见故人?
他又一次拒绝了她。
第197章
番外:原邈1 所思隔云端
大邺宁都的宸王府上早得了信儿,提前便预备着打扫了王府院落,到了约定好的日子,不断有家丁往城外去探,一趟又一趟地往府中回信。
宸王陪着宸王妃等世子回王府,宸王妃自世子出生三日后就不曾再见过世子,此时早已是激动不已,坐立难安,免不了让宸王揽了肩膀,温柔言语一番,这才稍稍能安定下来。
相爷顾府家的大小姐顾清晓这日也被宸王府上的小郡主原堇接了过来,一并坐在王府花园里等候。春日的清风和煦,顾清晓就听原堇兴奋不已地说着自家那位从来不曾见过面的兄长。
过了正午,城外官道上方缓缓驶来一辆马车,江浔坐在亭中遥遥见了,便起身迈步到车前相候。
他看着车上下来的这白衣公子,笑道:“城中一群人从清晨等你到现在,你竟这样拖沓,枉我今日特地同陛下告了假,在这地方等你大半日。”
这浑身布衣、朴素简单得不像贵胄的世子原邈,对着他的怪罪毫不在意:“我知错了,师兄。”
江浔幼时拜在天池山,与他也有快二十年相识的情谊,虽不如他一般久居天池山,但也是和他在一起待了好长的时候。
他对师弟温和谦让外表下的那点叛逆和顽劣最为清楚不过,此刻看见他这般衣着,又没乘王府派去的车马,便知他是故意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