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还你。
他受那神印的巨大力量冲击,元灵早已不堪重负,甚至无法驱使这具凡人的身体。他站立不住,向前跪倒,却还是下意识伸手去抓了她一把。
他抓了一手空,跪伏在地上大口地咳血,余光里看到有人带着她退到了几步之外。他努力想要再看一眼她,却已无力抬头去看。
他沉重地喘着气,每说一个字,喉头都有鲜血在翻滚厮磨:“……你让她,等等我。”
昔日立过誓,无论他们最后走到哪一步,生死便了断,转世之前,一定要等着对方。
这句话,都别忘。
面前很快就没了声音,她被带走离开了此处。他无力地匍匐在地,勉强翻过身望着夜空,想起很多年前那个生辰的前夜。
那一夜,他曾念着她喜爱的姑娘至酩酊大醉。
他不知道第二天迎来的是她还是死亡,是爱还是恨。
人生啊,不过都是一念之间。
不知这般过去多久,他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脑海中的意识渐变得朦胧,眼前也开始模糊,身上的知觉都变得不甚清晰。而他在夜色浓重里孤身独行,不肯停下。
他走到了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处的地方,看不清月色,脚下却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一步踩空,穿过枝杈棘草滚落坡底,这才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靠在那里。
那是个有些凹进去的土坡,头顶伸出的繁茂的枝叶挡住了他的身躯。他听着耳边隐隐的流水之声和嗡嗡虫鸣,看见了熹微晨光洒进深谷的景象,手边有花,风将停,星落尽。
他居然想到,借了谢情这身躯这样久,总也算给他找了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他听见嘶嘶的声音,身上有谁爬动的感觉。
兴许是小奇。
它没和她一起走吗?
他想不动了。
东方天光乍破,他在山花烂漫里静静死去。
第195章
番外:镜合1 小舟从此逝
汪晴初在梨园十四岁出道的时候,扮了个净角,满面油彩声音粗犷,演的是卫旸大帝的得力战将杜昊英。
汪晴初一个小姑娘,原本长得玲珑白皙,梨园的蔡老板原先是打算她学旦角的,可是汪姑娘脾气火爆,倔强地别了脸道:“蔡老板,我就唱大花脸。”
汪晴初的母亲就在梨园唱戏,被自己的恩客夺了清白,生下了汪晴初的姐姐汪锦媚。母亲从良后不久,恩客病死了,母亲带着孩子没有了活路,只好重新回到梨园,蔡老板二话没说,重新收留了她们。
那个时候,汪锦媚六岁,跟着蔡老板当时的头牌小红蓼学了花旦,十二岁那年成功取代了小红蓼,在宁都火得天上有地下无。
既然红火了,自然就有人想从她们身上捞钱。那一年,汪锦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叔叔找上门来,想要将她们母女抢回去,在梨园后院里就敢对她们动手。
小生陈云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匆匆过来,捞起后院里的劈柴斧头便砍了过来。
陈云喜欢汪锦媚,他在戏台子上无数次折一枝梅花,放在生了青苔的井沿子上面,深深看一眼花后的小姐,返身离去。那小姐自然是明白书生心意的,待书生走了,她便拿起那枝梅花,插在自己房间里的花瓶中。
一个冬天,就是一瓶红艳艳。
小姐后来与书生私奔,被书生照顾得无微不至。
陈云把尸体投了井,对汪锦媚道:“阿媚,我在戏台子下面,也能照顾好你。”
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假戏真做的小儿女。
母亲在叔叔死后十个月生下了汪晴初,又过了十个月死在了梨园。汪锦媚的钱不够,是蔡老板出钱埋葬了她母亲。那时候,汪锦媚冷着一张脸道:“蔡老板,我不会欠你钱的,等汪晴初长大了,让她给你唱一辈子戏。”
汪锦媚知道这孩子是怎么来的,她讨厌这个妹妹,就像讨厌她的父亲和叔叔。
蔡老板是个好心人,见她这般心狠,口中道:“孩子,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汪锦媚冷笑道:“蔡老板,难不成我这辈子,为了这个小野种,要唱一辈子戏吗?”
汪晴初有记忆的时候,面前出现最多的就是三个人。梨园里善良和蔼的厨房林大娘,老实敦厚的蔡老板,还有总是冷冰冰的姐姐汪锦媚。
汪晴初四岁生辰那天,汪锦媚吃完饭对她道:“我教你一段戏,你听好了。”
汪晴初从没听过汪锦媚给她唱过什么戏,所以听得很认真,但是汪锦媚唱的是什么,很久之后汪晴初才知道。那一出叫《梅花误》,是汪锦媚和陈云唱了快十年的孽缘分。
那天晚上,汪锦媚和那戏里的小姐一样,和陈云私奔了。
汪锦媚没有卖身,来去自如,可是陈云是被卖到梨园的,几年来虽有积蓄却不够赎身。汪锦媚拿着自己全部的钱包好了带着信放在桌上,算作为陈云赎身,然后给陈云道:“你拿好你那些钱,我们这就走。”
陈云问道:“你不怕?”
汪锦媚道:“汪晴初在这儿呢。”
汪晴初一觉醒来不见了姐姐的踪影,后来蔡老板来找她,双眼红红道:“丫头,我没照顾好你娘,也没能照顾好你姐姐,丫头,我以后一定把你当我亲闺女,绝不让你吃一点苦。”
汪锦媚的尸体浑身伤痕,大大的眼睛是蔡老板找到她的时候才帮她合上的。汪晴初听蔡老板私下里和林大娘说这事,那陈云和汪锦媚逃跑时连夜赶路,不巧遇到一窝山贼,把汪锦媚的尸体就扔在山坳里,连件衣服都没有。至于陈云,想来是和山贼拼了,最后那些狠毒的山贼,把陈云大卸八块了。
汪晴初自己找来《梅花误》的本子看,原来那小姐和书生没能在一起,他们被小姐的父亲抓了回去,小姐嫁给了乡绅,书生高中榜首另娶他人。
此后经年,不提往事。
汪锦媚下葬之后,汪晴初去找蔡老板,说她无处可去,想留在梨园唱戏。
蔡老板点头道:“小红蓼虽嫁了人,行动却还是方便的,我寻她来教你。”
汪晴初摇头道:“我姐姐学的就是花旦,我不想学这个,我想唱那些大英雄。”
于是汪晴初十四岁第一台戏,就是杜昊英拼死回程救后主。她总觉得,书生软骨,难担命运,白负深情。
她上台前,蔡老板来看她,老目里隐隐有着泪光,喃声道:“你母亲当年……当年也是这般……”
哪般?汪晴初不懂。青衣和花脸,她觉得没有任何可比性。
汪晴初火了两年,每场戏座无虚席,十六岁那年她发现底下座儿空了两个,被伙计颤巍巍藏着,立时发了脾气一个字都不唱,站在台上,一脸粉墨,硬汉打扮,却是脆生生的声音怒喝问道:“那没来的两个人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宁都天星楼来了个男旦唱头一场,连那位异姓女国公都亲至天星楼听戏。
汪晴初出道两年砸了第一场也是唯一的一场戏。她恨透了镜合,那个在天星楼唱着花旦的男子。
和姐姐一样讨厌,她想。
可她没想到,隔了一日,她就被请到了天星楼去。
镜合的房间干净整洁,没有一丝烟火气。而那个人同样没有人气,好像是个人世的鬼魅一般。
他向她发出邀请道:“汪姑娘,同我唱一出戏罢。”
汪晴初道:“你的戏柔情迷蒙太过,用不着大花脸。”
镜合的声音不疾不徐,谦和有礼:“我新写了一出戏,需要一个花旦,我看过汪姑娘的戏,汪姑娘很合适。”
镜合用干干净净的目光看着她道:“汪姑娘,你现在的样子,和这本子里那花旦的性子,倒是极相似。汪姑娘,不是所有人都有本事唱我的戏,这个角色我绝不会脏了,我宁可不演。选择权在汪姑娘手里,一切看汪姑娘的意思。如果汪姑娘实在不愿,我绝不为难。”
汪晴初道:“既然宁愿不演,干嘛还要找人演,算了罢。”
镜合手指摩挲着桌案上一本薄薄的戏本子,似乎极为矛盾,最后只是道:“我既想让人看到,又想让人一辈子都看不到,所以不妨请汪姑娘替我做个决定,也免得我为难。”
让一个花脸来唱花旦,还说要让她决定,这不是摆明了希望人拒绝他吗?
想通了这一重,汪晴初又觉得是被人利用了,不忿地正色质问他道:“你的人生,从来都是要别人来替你做决定的吗?”
镜合微微笑了,说道:“三次。”
汪晴初没懂:“什么?”
镜合却不再说话了。
有三次,他的人生,都是由他自己决定的。
第一次,他变作一个女子,只为了可以留在那个人身边。
第二次,他擅自修改了命书,不惜犯下滔天大祸,只为了改变那个人的未来。
第三次,他离开了那个人。
这一次,要不要让那人知道,要不要见面,却怎么也无法决定。
汪晴初看着镜合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眉头都紧紧地皱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受不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于是挑眉故作很好说话的样子道:“好罢,你减掉一半场子,我就陪你唱。”
镜合看着她狡黠的面容,怔了一下,听到她的话之后回过神来,下意识开口拒绝道:“不行,我唱戏是为了等人……”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他没再说下去,只是眉还是紧蹙的。
汪晴初于是换了条件道:“或者,你告诉我,你在等什么人?”
镜合却移开了目光,听到这个条件,他突然放松了似的,声音淡淡道:“罢了,我等的人不会来,我少开一半场子就是了。”
汪晴初觉得奇怪,她仔仔细细地看着镜合,问道:“你唱戏等人,却愿意少开场子。你明知那人不来,却还要唱,又有什么用呢?”
镜合自嘲般笑了一声,道:“汪姑娘,我想透透气,我想放过我自己,给自己留一条命,这需要什么理由?”
汪晴初还是答应了镜合,约定第二日早上来学戏。
第二天汪晴初来的时候,一进房门,就看见镜合站在桌前画画,不免惊讶道:“你还会这个?”
镜合头也不抬,目光认真,手法流畅,与她缓缓道:“我一开始想学唱花脸,要给脸上画油彩,怕不好看,就先在纸上画,慢慢就会了。”
汪晴初一下子就来了兴趣,问道:“你还会唱大花脸?”
镜合还是没有抬头,淡淡道:“以前专门学过,想给一个人演。我以为小姑娘家,都是喜欢大将军大英雄的,所以应该会喜欢花脸。”
他终于勾完了最后一笔,抬头笑道:“可见是我无知,她还是喜欢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戏码。”
汪晴初看着他脸上干净明澈的笑意,突然觉得他长得也算是英俊,便一下子生了些兴趣,问道:“所以呢?所以你就去学了花旦,讨她的欢心吗?”
她自然不会问出口,只凑过去看那幅画,一个美丽的红衣姑娘俏生生坐在画里,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汪晴初抬头看镜合,镜合专注地看着画里的姑娘,握着笔的右手指尖微微发白。
啊,情伤啊。
汪晴初把画拿起来,对上他转过来看着她目光却平淡如水没有一丝错愕的眼睛,道:“你把这画给我罢。”
镜合问道:“你拿去做什么?”
汪晴初道:“我拿去烧了。”
她挑眉,笑得好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