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出现 那天蓝得令人生恨。
简雪衣被覃黎带着,一路往夙夕殿去。
他已然是个小少年了,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渐生出些如他父亲一般的内敛持重。覃黎余光打量他时,也不由得在心里想起简子昭从前尚小时来内宫的模样。
简雪衣一路不曾说话,从住处被带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多问什么。
他心中清楚是出事了,并且一定是大事。如果不是这样,他的父亲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内宫来拉走他的母亲,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剑自绝。
而与他比邻相居的母亲,自那日被带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二人一路来到夙夕殿,覃黎在门外请示过,才得了允准的意思进去。简雪衣看了看这昏暗无比的殿宇,居然面上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只将诧异都藏在了心里,转过头去看彤华。
彤华坐在妆台前,由身后的鱼书就着这一片灰沉的光线为自己梳妆,她只垂着眼,几乎像睡着了一样。
但简雪衣走过去向她行礼的时候,她又睁开了眼睛。
简雪衣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开口时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见过尊主。”
他没有抬头,听见她声音极轻,悠悠荡荡地传来:“不叫姨母了吗?”
简雪衣这才慢慢直起身来,看见她回头望向自己,脸色很是苍白,一眼便看得出的病弱体虚。她语气分明是温和的,面上也是含笑的,只是那一双眼睛非常黯淡,黑得折不出半分光泽,和以前相比十分不同。
若说以前是藏着星河长明与秋波潋滟的广袤夜色,而如今,就只是黑,而已。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还可以叫姨母吗?”
彤华点头道:“可以。”
她说到做到,一切事情止于杯酒,不再牵连旁人。
简雪衣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了。也许他的父母从前真的有过什么大错,但如今,他们不会回来了,而这个错误,也因此被揭过去了。
他对自己未来的去处不甚清晰,只觉得中枢应当是留不得了,但那个所谓的简氏仙族,似乎也已经太远,并不被他所熟悉。
他问道:“那我要回简氏仙族去了吗?”
彤华问道:“你想回去吗?”
他犹豫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般直白的不愿和拒绝,真实的情绪表达,让她想到了从前他们少时的心口不一,让她因此沉默了下来。简雪衣以为她有不满,便又道:“若是姨母安排我回去,我会回去的。”
彤华因此道:“算了,不想回去,也可以不回去。”
简雪衣不大相信她竟这般好说话,一双眼睛犹疑地望着她,口中道:“将来若是姨母有事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做到。”
彤华见他这般果决,顿了片刻,直白问道:“我逼死你的双亲,你却如此对我表忠吗?”
简雪衣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他抿了抿唇,问道:“我应当敬爱我的双亲吗?”
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不喜欢他的父母。
他们似乎十分恩爱,又似乎并不恩爱。他们离不开彼此,若是看到对方受伤,会比自己受伤还要更加痛苦难过,可是他们又无法好好相守,只要见面碰到一处,便要生出许多怨怼。
他一直跟着父亲住在外面,不理解为什么父亲有侍从随行,而母亲却被关押别居。他听见有侍从背着他们嚼舌根,笑他父亲一朝失势,连昔日口口声声说深爱不已的妻子都能抛弃。
可他心里清楚,那不是抛弃。
他不理解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只有他见母亲一次都那样困难。他也有着孩童对母亲天生的孺慕之情,每次去见母亲时都生起天生的激动,可是母亲看着他的笑意之下,却仿佛并不快乐。
他有心亲近,忍不住自己对母亲的亲近之意,却好像是在勉强于她。
小的时候,他还不懂得掩饰情绪。他不大喜欢那个连侍从都可以随意私下贬低的无能的父亲,可是受了委屈的时候,又只有父亲可以依靠。他有回忍不住哭着问父亲道:“阿娘不喜欢我吗?”
他的父亲拥抱着他,很艰难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不是的,阿娘喜欢你,她只是和你分开太久了,不知道要怎么对待你。”
那是一个说出口后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理由,所以即便简雪衣还是个孩子,却也无法真的接受这个借口。
而即便是孩子这样纯真又满满的爱意,也是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渐渐冷却的。
简雪衣于是慢慢放弃了自己那些对父母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爱意。但他也不想恨他们。因为他恨过简惑,恨过简氏所有看轻他们的人,而恨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美好,只有疲惫和最终也落不到实处的虚无。
他并不喜欢爱意得不到回报的感觉,当然也不喜欢恨的感觉,所以对于自己的父母,他就只剩下了冷漠。冷下来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原来人与人的关系之间,如果不是因为深深浅浅的好感、喜欢与爱,那么还是不要有关系最好。
此刻,他的父母犯错伏诛,也许遇到旁人,会痛恨起这言谈间夺人性命的凶手。可是对他而言,彤华就只是彤华而已。
她是从简氏将他带走的人,也是让他抛却了过去、开启了新生活的人。
他为什么要因为一对自己无感的父母的死亡,而痛恨一个将自己拉出泥潭的人呢?
彤华看着他那一双如积雪寒冰般的眼睛,他漠然地发问,就如同他的父母全都与他毫无关系。
那一刻她突然想,也许希灵氏就是这样的,也许她们的血脉里天生就带着残忍,所以即便荣坤如何爱着含真和紫暮,即便步孚尹如何护着紫暮和简雪衣,都无法改变这种天性使然的薄情。
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没法回答。因为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在她一次又一次渴望着平襄的偏爱,希望她对自己心软,不要一直逼迫自己的时候,她没能这样早地醒悟,没能早点把自己从那些无望的渴求里拉出来。
所以她直到最后都没等到的那一刻才会那样伤心。
但简雪衣不会了。
不伤心也好。
鱼书帮她收拾好,退开到了一边整理。她招招手让简雪衣靠近,同他道:“若想留在中枢,就好好同仙官们学习,我的确有一桩要紧事,将来想要托付给你。”
简雪衣问道:“是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彤华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道:“晚些罢。等晚些时候,我将其他事都料理好了,便告诉你。”
简雪衣问道:“会很晚吗?”
彤华道:“不会。”
不会太晚的,无非就是这些时候了。她没有太多的心情和精力,再缓慢地熬过岁岁年年,和他们仿佛长征一般去比拼耐性了。
她叫覃黎着人送简雪衣回去,自己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厚重的云团将阳光遮掩后再温柔抛洒,是并不刺目的光线。
但她还是眯了眯眼,抬手放在眉上掩了掩,这才仔细瞧了瞧这世间。
一切如常,一切都如常,寻常得就像从来没有谁生来又死去。那天啊,依旧坦荡平和地铺在头顶之上,蓝得明净透彻,蓝得令人生恨。
纯肆已在殿外候命,见她眯眼,以为她仍然不适,便上前道:“尊主,若不然还是留在殿中休息罢?有什么事,我去做也是一样的。”
彤华摇了摇头,将手放了下来,用那一双黑得无光的眼睛,望着这个有光的世界:“去一趟,就回来。”
纯肆无奈,不解她为何此刻这般虚弱,还要吩咐往人间一趟。她阻止不了她,和慎知与覃黎目光交换过,便跟在彤华的身后,一路往外行去。
彤华口中问她道:“白虹原处置好了吗?”
陵游一去,白虹原彻底成为无主之地,那里的天岁遗族算是彻底失了庇佑。不必彤华吩咐,颂意去过白虹原,知道要尽快处置。
纯肆答道:“快了。有些部族在外仍有亲族,便掩去特征融进亲族之中了,我们留了眼睛,若有意外可以随时应对。还有些部族分批去了无归城,我们在那里根基深厚,可以掌握。大约这两天,便可以全部迁移完毕。”
彤华听完,吩咐道:“将小八带去罢。”
好歹也是陵游收服回来的,带去了,也能继续守着。
纯肆想到这重关系,未敢多话,只应了是,怕再惹出别的。
而彤华也没再发散什么,又问道:“他还不愿意回来吗?”
纯肆一听这话,便知问的是倾城。
那日大战时,倾城上来替彤华挡了一击,只是之后便再也没有找到。使官们发现云海破损,疑心是她受伤后无知无觉落去了下界,便派人去寻。
在人间寻人不难,只是找到的时候,他却并不肯回来。使官们告诉了覃黎,前些时候彤华要覃黎详细将事务汇报,覃黎又告诉了她。
纯肆于是道:“还不愿。过些时候,我再去与他谈谈。”
彤华没接这话,之后便是一路沉默着下降人间。因有过提前安排,东和那边已得了吩咐来提前知会昭元。定世洲封闭这么多年,昭元始终未能得见彤华,又因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她情况如何。
此刻听她要来,昭元便做了准备,将侍从们提前清空。
彤华落定人间,迈步来到屋舍内。
第189章
道别 你彻底将自己的后路斩断了。……
昭元这些年一直留在南朝宁都,原景时给了她一个国公的爵位,将前朝一处公主府修缮后给了她做家宅。
她已不是神女了,经过了这么十余年,自然比不得从前一直是双十年华的模样。不过她仍旧保养得好,生出些从前所没有的成熟风韵。
她做了好些年的富贵闲人,没了需要照管的事操心,整个人都显得自在安然。只是因为最近东和来时,和她说了陵游的事,所以此刻看见了彤华,她也没了往日里的悠闲姿态。
昭元如今是凡人之身,看不出彤华有什么变化,但她到底对她还算有几分了解,此刻就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死气沉沉。
她表情尽可能不显异样,但是望向彤华的时候,眉心还是带点不自觉的紧绷和担忧。
果然,彤华走进屋中见到她时,开口便道:“陵游没了。”
昭元看着她万分沉寂的脸色,心中也随之一沉再沉。她走到她面前,谨慎问道:“你都想好要怎么做了?”
彤华点头道:“想好了。我今天来,就是和姐姐道别的。”
昭元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听到“道别”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颤了颤。
她想起从前,她奉平襄命令去玉玑山设阵之时,平襄曾在言谈之中说过一句——“她即便是真的坐上了这尊主之位,也是坐不长的”。
平襄一生精于棋道,不曾赢过一盘,也不曾输过一盘。棋机心也,她早就把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
彤华的弱点太过于明显,她越失去,留下的就越不能失去。他们看穿了她的破绽,平时不肯轻易翻脸,但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出手便可一击即中。
而如今,这一击比想象得来得还要更快。
昭元垂下头平复了一下心情,不想提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故作轻松笑了笑,抬手抚了抚鬓发。
“这些年定世洲一直封闭,我想着时局对峙,便是十年百年也是有余,而人间苦短,兴许你我再无缘一见。若你记得,来日我去了地府轮回,也会来送我一程。”
她没想到再次相见,居然是这么一番情态。
她望着彤华问道:“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是吗?”
彤华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地点头答是,以沉默回答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