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自被罚,那便是长晔没有过问了。
彤华淡声道:“递个帖子谢过。”
覃黎和慎知对视一眼,心里浮出些异样。这几位与彤华有些旧交,若是平常遇到这类事,若是不谢,就连带着长晔那份将麻烦一起清算,毕竟他们龙族是长晔的心腹,若是要谢,就是实打实地给些好处,也用不着虚无缥缈的一个谢字。
但现在,她说,递个帖子谢过。
那就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了。
覃黎有些拿不准,她这是打算要怎么算这笔账。
而彤华又问道:“地界呢?”
覃黎道:“没有消息。”
彤华没有再多说什么。慎知适时开口道:“药就好了,尊主喝了先休息罢,若有要紧事,再让来报便是了。”
听彤华没有驳,覃黎松了口气,打算退出来,却听彤华又唤住了她。
“等歇过这回,叫紫暮来见我罢。”
她语调平平,不带一点情绪。
第187章
抵命 你来抵这一命罢。
紫暮来时,不复从前那般矜傲之态,许是因为亲眼见着简子昭在自己面前自绝,又被狠狠关了这些时候,此刻颇有些紧张敏感,又带着些憔悴低落。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概没人告诉她,但简子昭忽然如此,整个璇玑宫又异常安静,即便是她也能察觉出几番不对来。
这般异样之感在她心头盘旋不去,至她走进昏暗的夙夕殿内时升至高峰,愈发使得她如满弓之弦,警醒万分。
覃黎引她一路过来,直到彤华榻前几步,却也未将帘帐打起。紫暮抬眼望了望,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覃黎看她打量彤华,便往床榻那边微微躬身道:“尊主,少君来了。”
殿内一时安静,紫暮立在原地,未听见彤华开口,却突然感觉到一股神力威压,逼迫她跪下身去,又按着她腰背,强行使她叩首于地。
紫暮一时大惊,下意识想要抵抗,却未能成功。她匍匐于地,这才听到一旁覃黎道:“少君,见到尊主,是要行跪拜大礼的。”
闻听此言,紫暮顿生满面难堪。她想起自己从前每一次来内宫见彤华,从来不曾行过跪礼,有的时候连常礼都免去,仿佛主人一般入内便可落座。
她已经忘了,她原是应当给她行礼的。
那股力量一直压在她的背脊之上,这礼人人都能做,偏偏由紫暮做来,便让她觉得羞耻万分,一时在心中生出许多的愠怒来。
其实她没有跪伏太久,但因为她心中不满,便觉得此刻长如度年。等好容易感到身上力量撤去时,紫暮立刻便直起身来,只是眼睛已经泛红。
若说先前进来的红,是因为简子昭而伤心,那么如今这样的红,便大半是因为羞恼了。
覃黎在一旁漠然问道:“见到尊主如何行礼,少君可记住了?”
紫暮看这般情状,便知彤华又是要来敲打提点她了。她心中不忿,冷冷瞪了覃黎一眼,对着帐后道:“记住了,尊主有何指教啊?”
彤华依旧没有开口,覃黎在一旁问她道:“先时少君未经允许,私自在内廷与简氏少君见面,说了什么话,还请少君一一道来。”
若是寻常时候,被一个仙官盘问,她是可以拒不回应的。但此刻摆明了是彤华在借覃黎之口审她,由不得她不答。
只是想到简子昭那日在她面前断气,她又生出伤心来,一时没能开口,微哽了哽方道:“我们夫妻一场,如今苦尽甘来,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覃黎见她不答,再问一遍:“说了什么?”
紫暮咬咬牙,方道:“不过是许久未见,问些近日可好的闲话罢了。”
覃黎心中冷笑,面上仍旧冷峻严肃,同她道:“就这些?”
紫暮硬声道:“就这些。”
覃黎余光见彤华不做反应,便继续问道:“那少君又怎么说到,自己要另嫁旁人了?”
她有些尖锐地逼问道:“不知少君近日来又看中了哪家的主君,怎么不与尊主通个口风,便私下盘算起自己将来的婚事了?”
这话实在是有些不客气了,不该由一个仙官向仙主提出。但覃黎本就是尊主部下首座主事仙官,此刻又是代表彤华问话,彤华都不说什么,自然便也就是在表达她的意思。
紫暮立时便因此言气愤起来,下意识觉得覃黎是在胡言攀蔑她,想要反驳时,却忽而想到,自己当时为了逼简子昭同意和自己重修旧好,的确是赌气说过那么一句“即便我要另嫁旁人”。
但那是见他要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哪有什么实际的意思?
只是这话的确是已出口,她气势便自然弱下来。
她冷哼一声,辩驳道:“我逼问他心意,用些手段,难道不行吗?”
她说着,鼻腔一酸,竟生出些委屈来:“你分明知道我与他两情相悦已久,偏偏婚后要拿简惑来磋磨我们,好容易如今风平浪静,我想与他重归于好,不行吗?”
彤华躺在帐中,听着她这般可怜哀诉的语气,心中生出些对自己这些年里竟然全然无知无觉的讽刺来。
她是当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一句情急之下的假设,的确算不得什么错。
可偏偏就是这一句话,又成全了她一场声色俱全的暗示,让简子昭当真以为她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抓住他求一线生机。
紫暮啊紫暮,其他事上未必聪明,可是拿捏起简子昭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根本就不知道简子昭会为她做出什么事来,总觉得简子昭始终不够喜欢她。两只眼睛虽然生得黑亮灵动,简子昭做了什么,她是全然都不放进眼里。
简子昭当日已是那般境况,却还要回来见她一面,必然是放心不下,特地回来叮嘱她的。
他做了一生无情无义之人,不说全是为了她,到底也有一半是为了她。最后一回自绝想做个恶人,好保她一个无辜无罪的身份,偏她全然不曾领会。
所以她才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发出反问,将他心意都抛诸脑后。
“紫暮。”
她终于淡声开口,同她道:“雪衣今年十一了,这些年在中枢学得很好,也有能力接管简氏仙族了。你只当帮孩子一把,所有的事,都可以止于此处。”
紫暮一时没明白:“什么?”
下一刻,殿中帘幕微动,方才不在殿中的慎知,此刻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手中托着个漆盘,上面一套青瓷酒器,却只有一只酒杯。她站在床榻边立定,回头正对着紫暮。
紫暮望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彤华的意思。她那一句话的尾音低低冷冷,此刻方成携着雪花冰粒的寒山冷风,无情地裹挟她的全身。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帐问道:“你要杀我?”
她生来便是尊贵万分的身世,因着她母亲是含真君,每回来内宫时,受到的都是和别族少君截然不同的礼待。
她自然明白,这些礼待和恭敬,全部都是来源于她身上的希灵氏血脉。所以她父亲作乱时,打着的是她的名号,而他败阵引颈受戮时,也只有她一人能免于牵连。
希灵氏血脉保她的荣华富贵,此时此刻,她居然要杀她?
她怎么敢杀她?
覃黎在一旁面无表情道:“简子昭犯下大错,如今已自绝谢罪。这一杯酒,是为了清算您的责任。”
紫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落在旁边那一套精细的酒器上,想起简子昭最后那一面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他横剑自刎,让她以后要永远对着彤华装乖示弱,说自己最后救她一回。
她脑中一片发昏,无法明白现在的局势,下意识便要上前掀开帘帐。覃黎一把将她扣下了,她徒然伸出手去,也触不到帘帐半分。
紫暮终于明白彤华不是在和她开什么恐吓的玩笑,她明显害怕了,语调拔高,色厉内荏。
“我做错什么了?简子昭又做错什么了?我不过是见他一回而已,你何至于此?彤华!你又岂是没有为了步使君要死要活的时候?你莫不是想要我们性命,信口罗织罪名!”
覃黎一听这句话,下意识便要去捂她的嘴让她住口,但下一刻,彤华的声音便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从帐内遥遥传来。
“莫说是假的罪名,即便简子昭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我也终究会留他一条性命。但是你若抛却了含真君的身份护佑,又剩下什么依凭,胆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呢?”
她诚然厌弃简子昭所为,将他关在暗牢之中折磨日久,遣回属族去任人打压。她处处看他不顺眼,会用一切手段排挤他,但她绝对不会要他的性命。
陵游在废墟下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知道她一定为自己算清这笔账,但他又想,过去留下来的人不多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神主的位置上,高处不胜寒。
好歹将简子昭留下,好歹留一个人,能叫她回头看一看来路。
他提前将放过简子昭的话说出来,故意说了那么多旧事,就想让她念着过去,不要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彻底失去理智。
简子昭也是什么都明白的。他知道彤华不会杀自己,但是陵游对她同样重要,若陵游死了,而她甚至无法报仇,那么他这苟且偷取的生,便要造成她这一辈子无力的悔。
所以他也没有叫她为难。
如果不是为了回来见紫暮一回,他根本,就没存着活着从那里出来的心。
他就是想拿自己的命,再保紫暮一次。
他以为自己伏诛,彤华顾念着紫暮也是希灵氏的后嗣,终归能留她一条活路。
但是他忘了,希灵氏神女代代手足生杀,活下来的,尽是薄情寡恩之辈。
始主雪秩,杀了自己的妹妹换来定世洲;她的女儿平襄,拿含真君来制衡属族;而如今彤华坐上此位的当下,便迫得昭元永远不得归位。
要做定世洲的神主,从来就不是靠宽容仁爱的性情。
血脉而已,这是最不要紧的事。连一脉相生的至亲都可杀,如紫暮这样一个早就离开中枢的属族少君而已,难道会让一个神主为之让步吗?
从前惯着她那副心高气傲的做派,不过是看在含真君的面子上,念她稚嫩天真,又得了简子昭几分偏爱,既不左右大局,放之任之也罢。
而如今,她屡屡算计彤华,又酿成大祸,彤华绝无可能再对她容忍。
但紫暮直到此刻,依旧没有想通这点。
她依旧只顾眼前,只听得见浅表这一层话,含恨道:“你与他果真不算清白!”
她觉得他们两个就是在找借口。什么主君部下,他从来没有做过她最得用的部下,即便有那么几年使官的经历,没多久也便离了中枢。
她亲眼见着这两人这些年里一直防着对方,假模假样地做官场逢迎,可他们何曾是什么休戚与共的君臣了?
这时候再回想,先前因她夹在中间、两边提醒她的那些话,仿佛真怕她辨不清楚他们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似的,莫不也是此地无银,枉作遮掩罢!
这话蠢得让彤华气血倒涌——
陵游就是死于此因!
就因为她这么愚蠢的一个人,就为了这么一句信口而出的谎话!
若是从前,也许简子昭这主动赴死,真能保下什么。但如今听到此处,她已是无心再容忍半分半刻。
“简子昭想一死换你一命,现在,你就来抵这一命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