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于是瞥他一眼转过身去,朝来时的方向走回去了。
符舜唤她道:“不和我回去?”
彤华道:“我去消消气,免得忍不住再生出事来,惹得你们又烦心。”
言罢,扶着鱼书,步步走远了。
符舜也没什么参宴的意思,回去之后同长晔说了一句,二人便一起离开了。
长晔一走,场上明显宽松许多,纯圣与昭元坐去了一边说话,诸神仙三五成群,觥筹交错。
项固倒是没跟符舜一起走,拉着云瞻走到了廊下清闲地,闲看着聊起天来。
云瞻正欲伸手为项固斟酒,忽见桌上爬来一个小人。
那小人的身子不过一个拇指大小,四肢俱全,倒是头比身体还大了一倍,没有嘴,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一前一后地贴在脸上,睁开时几乎覆盖了整个头部,仅余的左右两侧,满长着两只阔耳。
只要头部稍微一转,便是实实在在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小人抱起酒壶,稳稳地走在桌面上,给二人斟满两杯酒。
项固执起酒杯,同云瞻介绍道:“此为耳目灵。除神族外,耳目通灵,无所不能知,非刑司仙官不见不知。你既来了刑司,记得也莫向外说漏了嘴。这只耳目灵,今日便送你了,权当我贺你升迁之喜。”
言罢,那小小的耳目灵放下酒壶,拱手向云瞻一揖,复又向他伸出一只手。
云瞻望了一眼项固,项固正为自己斟酒,不去管他。他顿了顿,方伸手与那耳目灵轻轻一触。
刹那间,耳边杂音消寂,只剩无数灵线绵延不绝,以他为中心,铺天盖地地向外延伸而去。
左边,笑那四海兄妹,本为一家,却又不合;
右边,说那北穹帝姬,心高气傲,画虎不成;
前边,谈那璇玑二神,亲密非常,形影不离;
后边,聊那四代神女,昔日旧友,反目成仇。
无数声音争先恐后地顺着灵线闯入云瞻的脑海,却并不纷乱。
项固垂首饮完杯酒,又给自己续上一杯。
他手下耳目灵众多,显然也听到了那些闲话,三分奇道:“都这么久了,竟还有人记得,那二位是昔年旧友。”
他满饮一杯,轻松道:“你我正好在此躲个清闲。你若好奇,我给你讲讲?”
云瞻对这句话有些诧异。
他虽发觉项固并非面上那般一丝不苟,但也未曾想到,他是个爱与人闲聊的性子。
被他收下的那只耳目灵没有嘴,但因为认了主,心意倒也能相通。
这耳目灵只认现主,感觉到云瞻心里的想法,便立刻将把项固卖了个一干二净,同云瞻道:“掌刑仙官好听各处闲谈趣闻,三杯酒醉之后,口无遮拦,有问必答。”
云瞻瞬间头大,离了杜长年,又来个项固。怎么换了个上司,偏偏还是个醉鬼?
“方才怎么不说?”
耳目灵正经道:“一杯酒时,他为吾主,吾自会监管他莫要贪杯。二杯酒时,你已与吾结契,你不曾问,吾便不答。”
三杯酒时,他已醉去,阻拦不及。
项固在一旁笑道:“我口无遮拦,人却清醒,你两个莫要在一旁说上司闲话。”
他看着云瞻沉默,问道:“当真不好奇吗?”
云瞻微顿,道:“我以为不该问的不问,是起码的规矩。”
项固顺着他的话道:“你说的没错。但上天庭关系盘根错节,你一无所知,只怕举步艰难。”
话都递到了这儿,云瞻瞧他一副快要憋死的模样,于是问道:“这二位神女,有什么渊源?”
第17章
传闻 这一切都是彤华与那位九太子的一……
渊源说来俗套。
四海龙神子嗣众多,可惜大部分是蛟,没几个是神龙。霜湖龙女是龙,是天生神,是南海最受宠的幼女,也是龙族最为优秀的公主。南海龙王挑了一圈,最后在自家兄弟的子嗣里,选中了东海的九太子。
那时候,这是所有四代神里最出色的神君。
项固铺垫完前情,方讲到转折:“四海齐聚,宴上提起霜湖婚事。本该皆大欢喜,谁知九太子竟在众人面前坚决拒绝,宁可受罚,也不认此婚约。霜湖自觉失了脸面,去和九太子对峙,这才知道九太子早就和彤华君情投意合。”
云瞻不信,道:“定世洲为了保持中立,开辟之初便定过规矩,坚决不与别族通婚。便是平襄神尊的妹妹,也只是出降定世洲仙族。他们二人怎么可能有关?”
他们若真有此事,便是将天庭、龙族和定世洲的脸面和规矩都踩在了脚下。
且不说别的,单论彤华,如何现在还能这样手握大权、盛气凌人?
项固心道:他倒是对定世洲很熟悉。
他口中没多追究,道:“我从无爱纪就跟从高逸君。霜湖当年一闹,从九太子的寝殿里搜出了彤华君的臂帛,知者众多。我又不是没见过,骗你做什么?”
这事传出去不好听,上天庭和定世洲都瞒了下来。但这几乎坐实了彤华与九太子的关系,霜湖才因此不肯放过。
云瞻微微拧起了眉,心里犹然不信,问道:“然后呢?”
项固道:“九太子为了护住彤华君,将所有错都认了,最后罚他剥去神籍,贬下凡世,永世不得归位。而彤华君矢口否认与九太子的关系,一点罪都没受。霜湖为此迁怒彤华君,但天界无法插手定世洲,她也只能不了了之。”
项固换个姿势继续道:“帝君看重九太子,自然心痛。但九太子在人间轮回一千年,苦难受尽,转生成了个英明帝王的命格,功德圆满,便好归位。这样顺利的渡劫受罚,若说少了定世洲帮扶,也不可信。”
云瞻怔住了。
他之前只是猜测,人间那段旧事,也许是彤华瞒着旁人私自下世。
此刻若说彤华是为了这位九太子,好像一切都可以说得过去。
云瞻有些僵硬道:“可今日东海席上,并无九太子。”
项固道:“东海那位五太子,本也是个年轻有为的神君,但自九太子风头渐起后,便没了动静。彤华君在人间横插一手,硬生生坏了九太子的帝命,如今过了三百余年,听闻他在人间依旧平平无奇。至于东海呢,这些年就一直在五太子的手里。”
三百余年。
英明帝王。
云瞻心头僵硬,脑中浮起卫旸的名字,却又默默念着“不要是他”。
若是这一切都是彤华与那位九太子的一场闹剧,那他与同门在人间走过的一生,又算是什么?
他手在袖中紧攥成拳,浑身发凉,不甘问道:“那位帝王,叫什么?”
项固满不在乎道:“谁知道?”
是了。天庭厌恶凡人,是不会垂眼去看人间的。
项固吹着和风,觉得今日机会来得妙,正好将这新来的仙官好好提点提点,也省得在上天庭做事,却看不清彤华君诡变的面目。
她是这天界传言中的一等奇闻,而传言不一定为假,真相不一定是真。
有的时候觉得看清了她,其实过了十年、百年、千年,便会知道,其实自己根本不明白她。
而云瞻被这荒诞的天宴传闻当头一击,往日旧事,一一破碎。
原来,他是真的从不曾认识彤华的。
项固瞧着今日一片太平,心里想着无事,便没再听耳目灵的消息。
谁知还没舒服多久,一边急忙跑来一个仙官,慌乱道:“仙君快去看看罢。霜湖龙女与彤华君在无尽池那边起了争执,现如今动起手来了。”
项固拧着眉起身。
云瞻从自己的思绪里抽身,一片混乱,将杯中一直没喝的酒水一口干了,撂下杯子跟上。
这入了口才发现,那耳目灵给他们倒的是什么酒,分明就是普通的水罢了。
三杯酒,三杯水。
他目光变深,看向前方项固的背影。
项固在追问那仙官:“找过南海了吗?”
“几位龙王都回去了,南海其他几位太子公主在霜湖龙女面前都说不上话,只能去找东海的五太子。五太子正下棋,说走不开。”
“找过昭元君了吗?”
“昭元君与纯圣公主说话呢,只叫出来了她身边的使君。那位使君大人说,彤华君与龙女也不是头回斗法了,从没有‘半途而废’的先例。若是想要两边都说得上话,那只有五太子去才行。”
项固脚下飞快,又问道:“西海三太子呢?明宿小神王呢?”
小仙官都要急哭了:“都在无尽池。一个鼓掌一个叫好,不仅不拦,还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呢。”
他头回遇到这二位神女闹事,明显六神无主:“我听说您处理过不止一次了,才来找您的,这可怎么办啊?”
项固一个头两个大,劝架的都不来,他来能怎么办!
无尽池就在后园,亭台轩榭,围着一汪清透湖水,原是华满园一处绝佳景致。此刻再看,早就被毁成另一副模样。
项固刚到,便有刑司仙官过来向他见礼。
项固问道:“记了吗?”
那刑官颇有经验,不慌不忙道:“来了四位同僚,四处散开来,一一都记了,没有遗漏。”
“记多少了?”
“约有十几页了。”
话音刚落,那边又是咚的一声巨响,岸上亭子彻底倒塌。刑官忙回头看了一眼,又在自己手上的簿子上快笔写起来。
项固麻木地看着面前断壁颓垣,与身后的云瞻道:“记住了,以后碰到这种事,先来跟前守着。别去劝,劝不动,还赏你一顿打。就在旁边记着,毁了什么,坏了什么,等完了去找她们讨。”
云瞻看向池水上空的两位神女。
霜湖在此处的优势得天独厚,那柄银蓝色的长剑所到之处,无尽池水皆追随而至。无尽池水不竭,则她之力源源不断。
彤华亦手执长剑。那长剑瞧着是长夜深黑的颜色,微微变换角度,却有月光寒星般的银色光芒。而她挥舞之间,长剑竟生火焰。
那火焰瞧着薄薄一层,只围着剑锋而生,可池水稍一靠近,立刻便蒸发殆尽。
二位神女修为深厚,剑术卓越,又都是各自气质中拔尖的美人,若是不考虑别的,倒真是养眼极了。
可惜很快就有仙官惊呼道:“无尽池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