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君面上神采奕奕,丝毫不觉一旁的霜湖,已然露出警惕神色。
她在心中暗骂此子愚蠢。
五太子玄洌,原是安安静静坐在席上,从头到尾置身事外,万万没料到这一出竟也演到了自己面前。
他轻轻笑了笑,没拿杯,口中道:“你属地虽在东南交汇,却归南海统辖。我出于东海,封在内陆,更是与你无交。仙君这杯恐怕是敬错人了。”
东海龙王在前,瞥了玄洌一眼。玄洌只装作没看见,扶了扶额头,伸手让身边仙官扶了自己起身,口中说有些醉了,要出去透透风。
他经过霜湖身边,霜湖起身道:“兄长往日海量,今日怎么醉了?”
她口吻不再倨傲,亲近之中亦有恭谨之意。
玄洌漫不经心道:“猝不及防,喝得急了。”
霜湖见他表情尚好,便道:“开宴头一日,往来是多些。我陪兄长出去走走?也正好躲几杯。”
她是因为那仙官的莽撞,此刻特地来示好解释,玄洌心知肚明,笑觑她道:“你不与彤华斗气了?”
霜湖嘴硬道:“我与她也不在这一日两日。”
玄洌往对面看了看,淡道:“你猜,我若与你再多说几句,等会儿还哄不哄得好那位祖宗?”
霜湖就知道他方才拒酒是为了彤华,不满道:“她给你们东海是灌了什么迷魂汤?兄长下了我这妹妹的脸面,送去给她做人情?”
玄洌不与她争辩,只道:“妹妹坐罢。不辛苦妹妹了。”
他一路行去,站在台下同身边的仙官说了两句,便负手立在原地等候,只回过头来看向彤华的方向。
众人眼见着那仙官应声而来,走到彤华的席位之后,来请彤华。
上天庭这些仙官纷纷心中赞叹:神明就是神明,作起来也是别具一格,千万年不带重样,实在是好看。
彤华早年与东海有些不痛快的旧事,不大乐意在众人眼皮之下和玄洌来往。她拒绝了一遍,那仙官却又请一遍,她升起些不耐烦,正要再拒,抬眼看见霜湖不大开心的模样。
这下她开心了。
她施施然扶着仙侍鱼书的手起了身,朝着玄洌走了过去。她连刻意低调的作态都没有,故意让人眼睁睁看着自己和玄洌并肩走出,把霜湖丢在场中。
二人皆面目含笑,可彤华低语的口吻却分外讽刺:“你还真是会心疼妹妹,瞧着霜湖对我耀武扬威,赶紧把我叫出来,好让她少喝几杯。”
玄洌无奈道:“霜湖与你都是我的妹妹,我有心一碗水端平,你们两个倒都埋怨起我。”
怎么能端平?
看从前,二人先祖是同生创世神,故有符舜方才的一家之言,只是虽然都可称作兄妹,到底亲疏有别;
看如今,彤华坐享三洲供奉,霜湖不过一湖之地,二人部下势力比起来,也是相去甚远。
她们真要斗起来,玄洌这一碗水,怎么端得平?
彤华没将这虚言入心,听过便忘。
华满园中花树繁茂,二人走在白石小径上,玄洌几次伸手,为她抬起头顶花枝,让她先过。
她与他闲话几句,待离得远了,到了一处僻静无人之处,便要与玄洌分开。
玄洌无奈道:“莫要生事。”
他仿佛吃准了她借自己邀请离席,是为了去惹是生非。
彤华哼了一声,趁他不备,狠狠踩了他一脚,扭头就走。
玄洌失笑,在这里孤身坐了好一会,直到时间过去许久,神识感觉到自己的部下来寻,这才缓缓踱步出去。
第16章
私言 不要再冒险了,彤华。无论是为谁……
彤华的确另有目的。
她早就觉得席间无聊,奈何没有什么理由可供她离开,又不好支开陵游。玄洌既然主动邀请,倒给了她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
她打发陵游不方便,但打发玄洌还是简单的。待离了玄洌之后,她便立刻按照先前密讯相约,去见了一个人。
彤华足够谨慎,与那人在一僻静阁中相见,让仙侍鱼书在外守着,还特地设下了结界禁制。饶是如此,她也并未多言,只是几句话的时间,便退了出来。
她步履生风,几步又重新回到园中繁华之处。
天界常是惠风和畅的天气,彤华行在石径花树之下,一把十二骨竹丝折扇松松地执在她手间,被她举在额边挡着日光,轻薄的绢面透光,有花影落在她美丽的脸上。
阴影里,她眼瞳似翻滚黑海,汹涌又危险。
“今日之事,莫与人言。”
鱼书方才没见到对方,也什么也没听到,但见到此刻彤华的表情,便知道不是什么好消息。
彤华此言之意,是指除了其他人外,连陵游也不能说。
鱼书会意,垂首称是。
二人走出一段,听见身后有人相唤。
彤华听见是符舜的声音,驻足间已恢复了寻常表情。她回过头,持扇的手没放下,头却低了低,目光自扇下望过来。
她肩膀随这个动作不自觉地微微向后一沉,露出衣领上一截修长雪白的颈子,整个人挺拔又曼丽,只是眉尖微微蹙着,仿佛是被扰了清静。
花下美人,比这园中锦簇花团还要美丽十分。
符舜迈步上前。
鱼书行礼,会意地退开几步,留他们放心说话。
彤华换了只手继续挡太阳,抬眼懒散地瞧着他,问道:“做什么?”
符舜早看见了她与玄洌出去,特地找了个仙侍,命他若是见到二人分开,便回来报给自己。
他原道二人为免众口非议,应当很快分道,却没想到那仙侍找到玄洌之时,已经过去了许久,而彤华更是没了影子。
符舜费了些功夫才寻到彤华,此刻背手站在她面前,目光颇有些无奈之色,口中道:“彤华,我以为你如今狂妄归狂妄,却不会再使小性子了。”
彤华才不听他的道理,偏首道:“你也不会惯着我,方才又何必帮我?”
符舜颇为头疼道:“方才你闹起来,有什么好处?定世洲和陵游的脸面都不要了,就为了全你争强斗狠的心思?”
彤华反问道:“你觉得我争不赢?”
符舜无语道:“这是争不赢的问题吗?”
彤华扬眉道:“是昭元先多管闲事,又借故挑衅。”
符舜见彤华听不进去,手指微动,在二人周身设了个隔音的结界,这才与她微微说明了三分,道:“能忍则忍。今日我能将他带走,明日若你我不在,谁来保他?”
彤华这下转眼望向了他。
符舜以为她知晓利弊,自己这句话应当是说动她了。
可彤华开口却是:“你知道了?”
符舜无奈道:“我是因为……”
彤华打断他道:“无论是因为什么,让这事断在你这里。”
她心里早有准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瞒了三百多年,已是难得。
她唇角抬了抬,没有笑意,只有狠意:“我很快就会有个了断。”
符舜轻叹,劝道:“不要再冒险了,彤华。无论是为谁都不值得。”
但彤华却道:“我是为我自己。”
她眼波盈盈,目光里带着固执和倔强,逼问他道:“你还会继续护着我的,对罢?”
她在利用他,他当然看得出来。
她眼神里所有的可怜都是伪装的假象,她才不害怕。
而他果真没有拆穿。
彤华目的达成,转开目光,看见那边远远走来了两个人,俱是板着脸的紧张神色,仿佛见着她是见着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她无声轻嗤。
说着站在她这边,不是还叫人去查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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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正是项固与云瞻。
他二人听那仙官说完宴上风浪,便到园子后头来寻符舜。
项固一路都念叨着莫要碰上彤华,谁知这就撞见了。
那遥遥花枝底下,凭栏站着与符舜一道说话的,不是彤华又是谁?
项固立时头皮发麻。
他停在原地,想着符舜看见他来,应当便会与彤华分开,到时他再过去,便不至于再与彤华撞上。
谁知彤华闲闲地晃了晃手里折扇,半分没有要走的意思。而符舜向他示意,要他上前回话。
项固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符舜问道:“如何了?”
项固一五一十回答道:“那妖狮确是一路向着天门而去,应是被有心人提点过。我问过今日登记的礼官,给妖狮用的降妖禁制是上古传袭下来的禁制,万万没有问题。”
彤华收了折扇,敲在掌心,笑道:“这可好笑了。那禁制能解开的人不多,我与长姐人坐在台上,各自的使君跟在身边,若不是我们解开的,还有谁啊?”
她是明知故问,项固却倍感尴尬,不好再继续答了。
他总不能顺着这话,说是上天庭有人捣鬼。
上天庭是帝君长晔的上天庭,若是有人生事,岂能没有先经过他的授意?
再说下去,就不合适了。
云瞻跟在项固后头,虽没出头,也没被为难,可经过今日这一大堆事,依旧体会到了彤华的难缠。
他再次想起那句关于彤华“无往不利”的评价,心里顿时十分同情起这位掌刑仙官来。
符舜轻咳了下,提醒她收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