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梵蔚最终还是在一派推举他为族主的声音里,把位置交给了梵仟玥。
梵仟玥贪得无厌,一心只有滔天权力和妄图成仙的野心,至今早已成年,却迟迟不提成婚之事。梵蔚为人臣子,更是闭口不提。
他爱她如此,毫无任何道理可言。他从不忤逆梵仟玥的任何决定,即便梵仟玥并不足够聪明,他也只会默默为梵仟玥兜底,却不会反抗于她。
没了梵蔚,梵仟玥根本走不长久。到那个时候,处理隐灵海,就不会再是难事。
东季领命而去,昭元的目光再次落定在面前这一片惨烈景象。她确信自己没有找到想找的人,眉心微微一皱,转头看向了茫茫的山崖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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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不知是被什么毒物碰触了,痛到极致,反倒不觉得痛了。花留影的身体疲惫到眼皮都难睁开,但意识却渐渐清醒起来。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这才恢复了些触觉,感到自己身上的重量。他垂下眼去看,钟琰娘静静地阖眼昏睡,似乎并没有受到他这样严重的伤势。
他心里想:护住了……这一次,还好是护住了。
这个念头确定下来,他骤然松了一口气,意识再次变得混沌。
阖眼之前,他看着面前那个恍惚的人影,费力地张口道:“……李姑娘,救救阿宁。”
第145章
雨停 凤山的雨,终于停了。
从悬崖上坠落的时候,他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想:这一幕,有些像十二年前的凤山。
他抛却了虚伪的和善面具,背叛了青梅竹马的爱人,背叛了焚诗煮酒的朋友,背叛了恩重如山的师门,选择了去履行作为一个细作的职责。
容家追随阮家,公冶俘屠又和阮经年的父亲有仇。阮经年要去寻仇,容家自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
在刚刚懂事的年纪,他就被容家人送到了阮经年那里,阮经年又将他带到了李梦微的身边。李梦微训练他如何成为一个优秀的细作,他的一生都仿佛只为了这么一件事。
他如果不这么做,又能怎么做?
他去打开公冶堡大门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麻木的,脑中头一次没有了任何思考,背后师友的喊声仿佛也十分遥远。
李梦微从外面第一个进来,拍着他的肩道:“二公子,你做的很好。”
她说好,应当是好的。
但他不快乐,也感受不到快乐。
昔年少年欢娱,都成今日焦土。他看着那一日的刀光剑影,最后发现自己失去的除了这些幸福而快乐的时光,还有容家和自己前半生所有忠诚的信仰。
阮经年在屠杀公冶堡报仇之后,刀剑改换方向,又杀尽了那里的容家人。
那一刻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前后都无路,左右都是敌。
他没想过要逃离,径自拔出了长剑,站在凤山山顶,带着满怀的悲痛恨意向阮经年发出决战。如果不能报这滔天仇恨,也必不苟延残喘独活于世。
但那时候,他年岁还不及双十,尚不到可以出师的年龄,而阮经年已至而立,已是个在江湖武林独霸一方的霸主了。
他的武功敌不过阮经年,任他如何拼命,也伤不到阮经年的要害。
阮经年亦不曾痛下杀手。他不知道阮经年是念着与自己姐姐容瑜的夫妻之情,亦或者只是想留他一命充作后手,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他战到筋疲力尽,最后只能脱力地跪伏在地。
他在心里想:苍天有眼,我愿付出一切,只要他能偿命。
下雨了。
那年的凤山下了一场罕见的杀人雨,凡人不知道那是天道对神女扰乱世间规则的惩罚,对于他来说,那是神明对他的一场恩赐。
雨水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身上,将他的皮肉一点一点腐蚀。那些被冲刷侵蚀的痛意刺激着他的头脑,他知道这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他冲过去,一把拉住阮经年,凭他一鼓作气拼起来的力气,死死扑着他撞下了悬崖。
在大雨滂沱的嘈杂声音里,他隐约、隐约听到了阿宁在歇斯底里地喊出他的名字。
“容琰!”
那并不清晰的呼声,在他耳边似是而非地缠绕。容琰陷入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还在想:单慕知已经带着阿宁走了,这样大的雨,她不会来的。
他在想:他背叛了凤山,阿宁的眼神那样恨他,怎么还会再喊他的名字。
他想他这一生终究还是走错了,好在今日给他一死,得以谢罪。
容琰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可不知多久以后,他却醒了过来。他已经不在凤山了,躺在温暖松软的被褥里,仿佛那一场厮杀都是噩梦一样。
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幼教导他的李梦微。
江湖之中人尽皆知,李梦微是阮经年的谋士。容琰想到阮经年所为,当即便起身想要动手杀她,只是他的身体却变得僵硬无比,让他直接扑到了地上。
落地时没有肉体撞击的闷声,却是一声硬物相撞的声音。他想要撑着自己的身体起来,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只剩白骨的双手。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经过那一场雨的腐蚀,他只剩下了一具残破的骷髅白骨。
李梦微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脸色苍白得厉害,仿佛是受了什么伤似的。
她没去扶他,自己坐到了一边,隔着几步的距离,用早已看透了世事的眼神望着他,缓声道:“你好歹也要想一想你的姐姐。你和阮经年同归于尽,可想过她如果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因为这一桩计划出生,一生都只为做这一件事,容家从没有人关心他是否愿意,从没有人在意他的安危死活,就只有容瑜最心疼他。
他走之前,容瑜便总是皱着眉头看着他,多次设法想要救下她的弟弟。他走之后,容瑜更是日日忧心记挂他,时常给他写信,往凤山给他送东西。
若是容瑜知道她的夫君、她的弟弟、她的家人通通死在这一场变故。
若是容瑜知道她的夫君阮经年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性傲如她,该如何自处?
容琰狼狈地抬起头来:“我姐姐还活着吗?”
李梦微点头道:“还活着,消息能瞒一时,但瞒不住一世。等你好了,再去找她罢。”
容琰从来不觉得活着是这样痛苦的一件事:“你为什么要救我?”
李梦微没好气地道:“虽然他们将你送到我这儿来,是为了让我训练你。但你当时那么小,我好不容易把你带大了,总不能由着你去死罢?”
容琰已经习惯了依赖李梦微,此刻哽咽着问她道:“我已经这样,还能够去找她吗?”
“可以的。”
她说。
容琰不知道李梦微是用了什么手段,但是过了不久,她的确是想办法给他换了一张皮。
侠盗花留影,之所以有此名号,是因他从前是个采花贼。他从不毁姑娘清白,却总是夜间去叩姑娘的窗棂,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便给自己取了花间留影之名。
花留影行为浪荡,但大抵对那些姑娘们都是分外尊重的,所以即便做了这样的事,也依旧赢得了很多姑娘的芳心。
他用这种方式来反抗,来试图逼迫心爱的女子回头挽留,但直到最后一刻,他一生里唯一爱过的那个女子都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
临死的时候,他有一愿,不希望心爱之人知他死讯。
李梦微给容琰换上的那张皮不是花留影的,但从那以后,容琰就顶上了花留影的名字和身份。
他不做采花之举,渐渐的,人们也就丢掉了他的从前,改称他侠盗了。
这些行动都是后话。在容琰改换身体后的当下,他顺着李梦微给的线索,一路北去上京,寻到了他的姐姐容瑜。
容瑜也换了名字,隐去了身份,自己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客栈,在上京做起了自己的生意。
而与她一起做生意的那位祝二当家,仔细一看,却原来是李梦微。
那时的繁记刚刚起步,远不如现在的繁容华丽。那晚容琰坐在梦雨楼的屋顶上看着上京天幕的星星,和李梦微并排而坐,共饮杯酒。
李梦微贺他重生之喜,说从此往后,便可重新开始了。
容琰喝得醺醺又茫然:“李姑娘,你从来都没教过我。”
你教会我很多,却从没有教过我,如何与过去作别。
李梦微却只是平淡地扯了扯唇角,同他道:“二公子,没人说过非要把一切都放下了,才是对的。”
容琰记住了这话,确定容瑜在上京安然无恙后,便一个人离开了上京,孤身在江湖流浪漂泊。
凤山之变改换了江湖格局,昔年许多故人都已不在。没有人知道他是容琰,但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花留影。
反正花留影因为戴着面具没人认识,他正好从容又自在地看一看这个世界。
说来好笑,昔年同门说他是自由如风,但他过往经历,却不过三尺之地而已。
他开始行侠仗义,怀向善之心,做好人好事,以赎前生罪孽。于是这么走啊走,侠盗的名号传啊传,某一日,他终于再一次遇到了故人。
他没费什么力气,随手救了个落魄书生。书生谢他恩情,请他到家中喝杯淡酒,他从来没有什么拒绝或者接受的原则,随心而行罢了,那日便不知为何张口应了,和他一起回去了。
书生名叫顾均,他娘子点好了灯等他回家,桌上的香气腾腾的饭食拢着白白的轻雾,好不浓郁的一番温情。
那一刻,他连迈进那个院子,都觉得好生艰难。
他突然明白,无论他这些年去做了多少善事,但原来有些罪,是怎样也赎不清的。
他过不去,放不下,亲眼看见她走向了新的生活,生活美满,这原本该是好事……但他依旧过不去。
凤山的那一场雨,将他永远留在了那一年。
其实做花留影也好。做了花留影,她就不认识自己,会将自己当作可以来往的友人,会万分信任地告诉她自己的计划,请他帮忙。
南国之行九死一生,他在遇到她之后,帮她做过许多事,这次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
反倒是她十分紧张,说一定会派人接应。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次逃到这里来,居然是她亲自来接应的。
容琰躺在鸢落崖下的毒林里,故事和感觉再一次和十二年前重叠。有些事变了,但有些事还是没变。过着好好的日子,非要回头做什么。
他们也许永远不明白为什么南国费了这么大的力气追杀他,但他只是想,既然南去是一条无归之路,又岂能只取一道布防图?
他得多帮她一点才行。
容琰将装着九国玺的囊袋,摸索着系在了钟琰娘的腰上,再用她的外袍仔细挡住了。
他将她保护得很好,这些遍地的毒草,一分也没触碰到她。
她还是有机会出去的。但他恐怕是没机会了。
他的视力不再清晰,只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想,在这种时候还能来找他的,就只有李梦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