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越说气势越昂扬,看着彤华的目光灼烈到伤人的地步:“彤华——你就是定世洲最需要的神主!”
疯子。
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彤华心里想。
这根本不是什么精心的塑造,而是一场漫长的毁灭。
她没有亲人——昭元被平襄强硬地放在了她的对面,和她争夺不休;文宜被不动声色地剥夺一切,除了两句不轻不重的关心话语,什么都无法给她;她有一个血缘相连的表姐紫暮,但紫暮看不惯她一心只为权势,更无法容忍她明知自己的心上人是简子昭,却无法反抗平襄强硬的安排。
她没有友人——少年时被点进璇玑宫作陪的那些属族少君,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一个简子昭,还藏着一颗不忠不义的狼子野心;上天庭的雅乐仙与她是不论尊卑的知音,从她琵琶断弦开始,便有了对面而立也只作不见的深厚嫌隙;霜湖从前和她的关系也很是不错,如今分割两个阵营,自然也是王不见王;至于人间……不提也罢。
她同样没有爱人——爱她的人如过江之鲫,爱她权势无双,爱她美貌绝艳,爱她故作深情,只是不见谁能一直停留;而她爱的人,早就死在了漫漫长河,可他若是活着,这段感情也绝对不得善果。
平襄说的一点错都没有,因为她什么都没有,因为这世上所有的感情从来都无法长久而单纯地被她拥有,所以她只能用利益置换,而只有利益是长久的。
彤华想,自己在从前,在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幼年时光里,也是拥有过世间的美丽的。那时候昭元还是疼爱她和文宜的好姐姐,璇玑宫的伙伴们热热闹闹地笑成一团……
过去,她也是拥有过的,她也是可以拥有的。
但之后全都不存在了。
那一切就像幻梦一场,被平襄残忍地抹杀。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会怀疑那些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又无法欺骗自己。
而这也是平襄想好的——用这些来印证感情的脆弱和不堪。
窗纸里透进来的光亮,打在平襄亢奋的脸上,却照不到彤华的眼底。
她冷然看着平襄,这些年持续不断的反抗,在此时再一次占据了她的心底。
“如果我不干了呢?”
她用最后挣扎的余力反击:“如果我不要那个位置,你所想的一切都会落空。”
平襄看着彤华已经被逼到了最后一步,还愚蠢到试图同归于尽,面上的激动与开心终于消散了一点。她冷漠地笃定道:“你不会的。”
彤华冷笑道:“我会的。”
没有什么是比放弃更加容易的事了。
而她有着愿意和她对抗到底的坚持。
平襄再一次道:“你不会的。”
她残忍地微笑,望着彤华的眼中残烬,是火焰熊熊后仅存的最后一片废墟:“你为了这个位置,已经失去得太多了。如果最后连这个位置也保不住,那么你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剥夺了彤华本可以拥有的一切美好,让她走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引导着她不能回头,在耳边告诉她:如果你不想失去,那么你就要走到那个至高之位。
去抢,去抢那个最高的位置,如果你抢不到,那么失去的所有都只是白白牺牲。
这些已经付出而不可挽回的沉重的沉没成本,决定了她不可能丢下这个位置扭头就走。
她只能接受。
平襄丢下最后一项不可能进行谈判的砝码:“你今日放弃,明天就会有无数人对你围而攻之。到那时候,长晔是否还会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明宿封号,再留下陵游的性命呢?”
当初在那样的风口浪尖上留着陵游,留着他与她相伴到如今,可就是为了今天这最后一刀啊——
斩断她所有退路,这剩下这唯一一条生途。
彤华安静地看着平襄,昏黑的眼睛里终于只剩下了死灰一片。在经久的沉默以后,她只问了她一句话。
“我是你的女儿,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什么样的安排都无所谓,让昭元或者她或者文宜随便谁来即位,这些都无所谓。她们都听从了平襄的教导,都将希灵氏放在最重要的位置,都愿意为了定世洲付出自己的一切。
就像当初平襄的妹妹为了平襄地位稳固下嫁属族一样,无论三姐妹中的谁做了神主,剩下两个也一定会全心帮助自己的姐妹,哪怕是要舍弃已有的爱情,用自己的婚姻去换。
这世上多的是比爱情更加重要的东西,即便是彤华,也其实是可以做到这样的。
彤华失望地看着平襄:在她为了自己的母亲付出一切的时候,为什么忘了,她们也是她的女儿?
平襄却反问她道:“你觉得我不够爱你吗?”
她仿佛在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你是不是忘记了,你这一生为了一个错误付出了多少代价?如果我不爱你,我会直接舍弃掉你,换文宜、或是重新再塑造一个孩子来培养,而不是为了你那么一个愚蠢的决定,替你狼狈地遮掩到如今。”
彤华知道她在暗示哪件事。
平襄一直说那是错,那是错,一直让彤华亲眼见证所有因此引发的恶果。她辛辛苦苦地为彤华遮掩,如今看来更像是只为了定世洲的未来,可这些年她却一直以此为把柄,拿捏着彤华的最后一道底线。
只要用这件事,她就只能乖乖听话。
彤华受够了这样打压的控制:“那不是我的错,那是你——”
“那就是你的错!”
平襄的面色严厉起来,指责着女儿一生里最大的错误:“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为什么不听话?难道是我要你去祸害大荒的吗!”
第143章
阴私 他们故事的开头,是一纸婚书。……
世间的缘分总是万分奇妙,给一个缘起的开头,也许会写出无数种不同的故事。
对于彤华与恂奇而言,他们故事的开头,是一纸婚书。
平襄在塑造彤华以前,就已经开始思考起她的以后,一段完美的婚姻,也是其中需要重要考虑的一个部分。
一来,彤华外嫁,上天庭便会认定她将来绝无即位的可能,再加上有昭元来做挡箭牌,那么便可成为彤华一道完美的保护伞;
二来,这段婚姻必须要实力相当,如此,等到将来彤华归来,才好成为她一份绝佳的助力。
基于这两点的考虑,平襄直接便将范围锁定在了大荒的天岁神族。
天岁神族完美符合平襄的要求,他们修为深厚、又是上古神族,并且还带着一个别人所不及的优点——
他们的寿命短暂,婚事若成,等到夫君亡故,彤华便可顺利地被定世洲接回。
而更好的是,天岁神族对家族、对主君的忠诚和团结,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如果彤华当真与天岁神族联姻,那么就会被所有天岁神族纳入内部的范畴。
即便彤华将来真的丧夫,只要她需要,天岁神族依旧还是会将她视作故主,从而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身后。
平襄观察大荒四境许久,想要挑一个合适的人选,恂奇就在那个时候如她所愿地降生在了西境。
她立刻就看中了这个即便在天岁神族中也属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君,秘密前往大荒,与西境六翼青狮主君牧弘相谈。
牧弘亦有自己的想法。他早知天地二界的神魔之战从来不休,将来必有决战,而天岁神族偏安一隅,若不选择阵营,大荒便将成两方开战之地。
于是他同意了。
这段婚事成为了牧弘和平襄两人的密约,而作为凭证的,则是恂奇与彤华两人的婚书。
约定既成的时候,恂奇年纪尚幼,对此一无所知,而彤华,甚至还不曾降生于世。
在原先的计划里,平襄和牧弘只需要各自保守秘密,等到恂奇成人之后,再宣布婚讯就好。但在时间就这样无风无浪地缓慢度过之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彤华看到了平襄藏起来的婚书。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早有一桩被旁人提前决定好了的婚事,而自己却被蒙在鼓里。
天岁,恂奇。
这四个字并排写在她的名字旁边,从第一刻落在她眼中时,带给她唯一的感觉,只有浓浓的恐惧。
那一刻,彤华想到的是紫暮的母亲含真君。
平襄为了巩固局面,让含真与荣坤仙君成婚,但希灵氏神女传承特殊,谁也没想到含真居然可以生下一女。
紫暮生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彤华不知道含真究竟是怎么死的,但她知道含真之死绝对和平襄脱不了干系。
这其实是一场隐晦的暗示。如果彤华最后真的输给了昭元,那么含真就是她的前车之鉴,她只会落得和含真一样的下场。
彤华日日都在平襄的逼迫之下和昭元争斗,而这一道婚约的缔结,意味着平襄已经在暗中放弃了她,意味着她将彻底在这一场竞争中,失去获得尊位的资格。
如果她失去了尊位的权利,总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昭元的仁慈之上。
那时的彤华不知道平襄真正的打算,只想到鸟尽弓藏,认为平襄要将自己利用完后便彻底舍弃。
所以她就想,无论如何,这桩婚事都不能成。
但是密信盟约就在她眼前,平襄和牧弘明明白白将公布婚讯的那一日选在了恂奇十八岁的生辰。彤华盯着婚书上的八字细细算了一遍,日子就在不久之后。
她没有多少时间了。
彤华在极度的慌乱里,一个人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最一劳永逸的法子,是去找平襄将此事聊开,设法使平襄放弃让她成婚的打算。但这也是最愚蠢的一个法子,因为平襄做下的决定,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
她也没办法解决婚约。名字已经写定,不可能不履行,如果自己不去,总不能将文宜换过去。即便她真想这么做,无缘无故,也找不到自己不能履行婚约的理由。
如果换后来的彤华来处理这件事,她会有一万种可以顺利取消婚约的办法。
她可以像处理简子昭这样,一个拖字大法将履约的时限无限延长,要么拖到自己上位的这一天,要么拖到对方放弃的那一天;
她也可以另找一位神君闹出点惊天动地的风言风语,就像当初和玄沧那样,逼得其他人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被迫替他们遮掩。
但那个时候的彤华,手里没有足够的权势,也没有任何处理问题的经验。她只觉得无论怎么做,最终都无法违拗自己必须成婚的现实。
天光破晓的时候,她用自己昏聩恍惚的头脑,下了最狠毒的一个决定。
她要杀了恂奇。
她无法劝说平襄,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让两方神族取消婚约,但如果只是一个恂奇,她不是不能解决。
这是她抛却良善之后的第一次杀心,是她一生狠毒手段开启的源头,婚书上描写的良缘天定,是激发她残杀无辜的导火索。
她从来没有见过恂奇,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这么一个简单的名字。
但她想,她不会忘记他了。
彤华看着平襄,听她再一次说这全部都是她的错,但她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听话地回避,而是直直地回望平襄:“我承认我所做的一切,那你呢?”
她眼中寒光划过,言辞锋利:“拿含真君之死让我引以为鉴,逼着我不计手段也要拿到尊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却要我扫清一切拦路障碍的人,难道不是你吗?我按照你说的去做了,杀他们的人是我,难道就不是你吗?”
平襄微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说过含真什么,又教过你什么?当初的事,难道是我下了命令,要你这么做的吗?”
她将所有责任强行焊死在彤华身上:“是你自己禁不住事,贸然做下这个决定,要去那么做的。”
彤华狠道:“是你逼我的。”
但平襄依旧不认。
她缓和了脸色,又变成那副疼爱女儿的样子,在彤华终于敢这样撕破脸皮和她争执的时候,径自退了一步,让她的出招全落在了柔软得无处着力的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