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忆珠没了,这些惩罚只能继续下去,如果彤华不肯舍去步孚尹,这一切就不会结束。
外界说平襄即位后,是个毫无声响的守成之君,甚至连对人间的监管之权都扔给了三个女儿,平日里几乎足不出门。
可就是这么一个把自己的名声塑造的清淡如水的神君,对待自己的女儿,却残忍得毫不留情。
彤华放开了嘉月。
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得不到任何结果了。
曦月温柔地保护她,嘉月又冷漠地规束她,但是说白了,她们也只是普通的仙官而已。这一切都和她们的意志毫无关系。
平襄就这么自己淡淡地坐在高位上,把所有人都当做无情的棋子肆意摆弄,最后让他们全都只能无可反抗地走到她设想的位置。
棋子之间的互相为难,没有任何意义。
彤华转过身去,向外走去。
嘉月在她身后叫住她:“你去找尊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走过人间一趟,遭受情劫一回,被人爱过,也被人伤过,但她回到了这个位置上,就舍弃了过去的一切,再深刻的爱恨都无法改变她分毫。
所以她无法理解彤华为什么非要这么执著地在这一件事上和平襄作对到底不可。
本身……那本身并不是什么美丽的爱情啊。
她痛斥彤华:“你是定世洲的神女!岂能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爱情糊涂至此!这世间万事万物,他步孚尹根本什么也不算!”
“我岂是只为了一个步孚尹!”
彤华拂袖转身,面色愠怒,目中生恨,近乎于咬牙切齿地道:“多的是比步孚尹更重要的事,但她不能这么对我。”
她从来就不是非要如何不可。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感情是这世上最无意义也最难得到结果的东西。这浩大世界,从结束了无爱纪的那一天开始就出现了失去,不再有任何事物永恒,不再有任何事物不会逝去。
所以不再会有任何亘古不变的东西,包括感情本身。
她生在希灵氏,自幼接受中枢那种残酷的教导,知道自己肩上需要背负的责任,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逃避这些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爱情。
她有爱人的权利,也有不爱的权利,她可以从容地接受,也可以洒脱地放手。
但必须是她自己愿意。
也许终有一日,她的爱情会终结,她会像别人所期望的那样放弃他,甚至为了大局利益而毫不容情地杀死他。可是在那之前,平襄凭什么这么对她?
彤华杀气重重地走到平襄宫室之外。
平襄的使官已经被尽数镇压,彤华毫无任何阻碍地来到这里,一把推开了这一扇厚重的大门。
天光洒进宫室之内,溯着深深的大殿向内看去,平襄一片从容,仍旧坐在那个高高的位置上,侧首望着手边的棋盘。
她手中捏着一枚棋子,思索着要将它落在何处,指尖向左又移向右,最后终于满意地落定在某个角落。
从此后大局已定,没有任何辩驳和改变的余地。
就在那棋子停在棋盘之上的那个瞬间,那个很轻很轻的“嗒”声仿佛轻易地越过了她们之间这个长长的距离,最后沉重而清晰地在彤华心里响起,场面安静到振聋发聩。
彤华的手突然就开始发抖了。
她的手指还扣着大门上雕花的纹路,但她按不住也收不回,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意识到——
她依旧还是平襄手里的那颗棋子。
是平襄,借着无相木引出天岁旧事的机会,把简子昭放在了她的身边,让她不满、猜忌、质疑,让她防备着他,又不得不去和他同谋,让简子昭知道自己的无力,激发他的不甘和不忠;
是平襄,让昭元去见原景时,帮他解决麻烦,帮他去拿天子剑,好方便他成就一番功业,将来好顺利归位,重新再成为长晔的左膀右臂;
是平襄,知道彤华的忍耐已至绝境,正好在玄沧归位之前再借昭元逼她一把,让她知道是自己下令先杀步孚尹、再杀段玉楼,好逼她彻底逆反;
是平襄做好了一切准备,敞开了这偌大中枢内宫的大门,好等着她气势汹汹地走进来。
彤华以为是自己做了许多年的准备,在内廷安插好人手,在属族内控制好一切,又提前借倾城在内配合,这才能顺利夺取一切,走到这一步。
但其实不是的。
连她走到这一步,都是平襄想好的。
她执棋那个不急不慢的手势,看得彤华瞬间卸下了身上紧绷的气力。
彤华提着自己宛如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脚,缓慢跨过了这一道大门。大门在她身后关闭的同时,所有自然明亮的光也被关在了她的身后。
平襄满意地看着她的到来,对她微笑道:“既然来了,怎么不上前?”
她的手放在自己身下那个象征着定世洲最高权力的座位上轻轻拍了拍,轻声道:“来这里。”
最后一段路,她笃定地唤着彤华上前,仿佛对她的行动深信不疑,知道她绝对不会回头离开。
彤华在原地站定许久,始终没有动作,但平襄却并不着急。她很有耐心地看着她,直到她最终缓缓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这是彤华第一次,在面对平襄的时候,没有行礼。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平襄发问:“我若是死在昭元手里,来不了呢?”
平襄微笑道:“我救过你很多次,有我在,昭元杀不了你的。”
她对她们先前所有在无数次斗争里付出的牺牲无动于衷,此刻似乎是在安慰孩子似的轻飘飘道:“若是你真的斗不过她,无非是时日还不够。等再过些日子,你还会像今天一样来到这里的。”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么清晰,正如彤华从推开这扇门时所想到的一样。
这里的一切,她早就已经决定了要交给彤华。不是这回,也有下一回,不论早晚,总归都是要给她的。
彤华觉得荒唐而可笑,但即便已经经历了这么多次的失望,她依旧还是没有将她想得太坏。
她抱着自己的最后一点希望问平襄道:“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你是从什么时候才决定了,要将这所有一切都交给我的?
如果是从刚才,或者是从不久之前,那这之后发生的所有,都可以获得原谅。
平襄看到她眼底的那一点恳求和软弱。她想这个孩子果然还是没有长大,已经走到了这里,却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
不过没有关系。
她会教她的。
平襄面上浮出从没有出现过的慈爱笑意,用从没有给予过她的万分疼爱的眼神望着她,像这世上所有说着会将自己全部爱意赋予孩子的父母那样,对她说道:“从一开始,就是要交给你的。”
她真像这世上最厚爱孩子的慈祥母亲,月也可摘,星也可摘,只要是能给孩子的,她通通都要拿来给予。
可这样的姿态落在她身上,这样的话由她口中说出,联系起过去漫长的年月,仿佛一把包裹着鲜花和爱意的锋利钢刀。
“一开始。”
彤华齿尖一字一定地咀嚼着这三个称得上是残忍的字,仿佛口腔里都漫布着无法止息的血腥气息。
她眼里毫无遮拦地,彻底将自己这些年所有的伤痛和脆弱袒露给她:“从我出生开始?”
而平襄微笑着摇头,将她所有的经年旧伤,全都再一次血淋淋地撕裂。
“从我自始主手里接过定世洲的那一刻开始。”
从平襄这个封号彻底落定在定世洲尊位之上开始,落子无悔,谋定而后动。她所有一切漫长的铺垫,都是为了今日有此一见。
第142章
控制 这是一场漫长的毁灭。
始主之死,源于上天庭。
天地二分,神魔大战,始主独自开辟中立的定世洲,还将定世洲确立在这样强势的地位,长晔自然对此有所不满。
始主在定世洲风光最盛的时候陨落,平襄从匆匆即位之时就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不能继续正面相抗,只能韬光养晦,暂避锋芒。
天地二界相争,本质上是父神双子的神魔之争,她塑造了一个完全公正而收敛锋芒的低调形象,不参与任何一方的任何行动,甚至还向长晔暗示,希灵氏也属于神族,真到那一日,不会做任何不利于神族的事。
定世洲不能接连失去两位神主,所以平襄坐稳了属于她的位置。
但她不会忘记自己生来就见过希灵氏的荣光,不会忘记始主这一番事业,最后将定世洲立在了怎样说一不二的高度。
她想自己倾尽一生,也要将定世洲推回应在的位置,而不是让长晔肆意妄为地想要掌控三界。
她先是将自己的妹妹嫁给了属族为首的荣坤仙君,稳定住了定世洲内部因始主之死而有些紊乱的场面,下一步,就开始设法如何独立定世洲,和长晔相持。
她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但却不能亲自去做,所以她在本源蕴灵池中,塑造了自己的长女昭元。
没有怀胎十月,没有精血孕育,所有联系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温情都不存在。希灵氏的子嗣传承就像天地初开时只此唯一的那枝照古兰一样,只有前一朵枯萎凋落了,下一朵才会重新抽枝绽放。
平襄将照古兰的一截枝干放在了蕴灵池里,在本源神力环绕之下,注入了自己的一点神蕴。
从她决定延绵子嗣开始,她将和她的孩子分享本源神力,之后此消彼长,随着孩子的修为愈深,本源神力就会逐渐倾斜,等到她神力枯竭的时候,就是从神主之位退出来的时候。
平襄掌控着本源神力,计算着时间,将昭元塑造成一个最优秀的继承者的形象。昭元聪明,听话,又有能力,将所有事都办得很好,还和纯圣公主将关系联系得很好。
可以说,昭元将平襄的某些特质扩大化,即便是不同的那些部分,也是上天庭会希望看到的样子。
如此长达千年的时间里,昭元取代平襄成为了定世洲在外的形象代表。在平襄刻意将自己隐身的安排下,昭元俨然已经有了未来的定世洲神主的样子。
于是平襄这才开始着手塑造彤华。
一枝双生花,使彤华和文宜同时降生于世,这实在是平襄意料之外。但实际上,在平襄原定的计划之中,在彤华之后,原本就还需要另一个孩子的到来。
所以她不需要扼杀文宜,但同时,她也不需要文宜长得太好,像如今这样籍籍无名,就是她希望看到的局面。
至此,一切前期缓慢铺就的暗线,终于连接成了她设想实现的棋局。
彤华站在离她如此接近的位置,终于看清了平襄那双平淡双眼里隐匿的疯狂和炙热。她在病态地信奉着定世洲和希灵氏,将自己不惜牺牲所有的行为看做是光荣的卫道之举。
她知道平襄看重定世洲,只是没想到她有多么看重。她觉得平襄已经偏执到了不正常的地步。
“你根本不需要做这些。”
彤华无法理解地看着她这张扭曲的脸:“长姐把一切都做得很好。你想要定世洲的荣光,长姐全部都能做到。”
如果像从前那样,她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昭元身上,将所有的好处都偏袒地给予昭元,而只予彤华文宜那点该有的尊荣和富贵,她们哪怕长成了,也只会像从前一样和睦谦顺。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内廷刻意的对争权夺势的熏陶里,被逼迫着走到如今这样你死我活的局面。
平襄听到她这句话,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彤华:“昭元的确很好,但她是上天庭希望拥有的定世洲继承人,不是我想要的。”
她看着彤华,像欣赏一个被自己打造出来的完美器具:“这么多年,我刻意把你养成这样嚣张跋扈的性情,这样自尊自傲的心气,你的眼里容不下长晔,将来即位,你也绝不可能甘愿委曲求全居于人下。”
她用最满意的眼神看着她,用最狠毒的话语来描述她:“你会去争,会去抢,会用一切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你根本不懂如何与旁人建立长久的联系,你不会有亲人,不会有友人,不会有爱人,你只会用利益的交换来和旁人绑定,所以绝不会迷信感情的坚固,而利益是绝不会背叛你的东西。你只相信利益置换,所以你永远能把最好的东西带给定世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