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旸所在的主墓室,终于显露在她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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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足下不曾沾染墓道分毫,重击劈开墓门之后,才落定在墓室之中。
真正墓室里的布局陈设和方才那个假墓室相差不多,只是空间要更大一些,随葬的冥器也更多一些。
彤华冰冷如刀的目光落在棺椁之上,直到那上面渐渐浮出一个鬼魂的身影。
他从棺椁之上轻飘飘落下来,停在彤华的面前,没有什么厚重的冕服加身,也瞧不出什么皇帝的威仪。
就好像是少年打马过长街,潇洒快意不足尽,公子卫旸穿着鸦青色的轻衫,还是初初在卫国长街之上见到白沫涵时的模样。
他俊秀的脸上蕴着温柔的笑意,目光里的爱慕绵长,带着十分的怀念与相见的惊喜看着她道:“白姑娘,好久不见。”
但彤华没有他那样的好兴致。
她只是看着他,手足便渐渐生起冰冷的痛意,就好像千刀万剑刺穿了她的四肢,再将她拉进寒潭中向深处沉坠。
那个寒冷的冬天再一次跨越时间降临在她身上,他清和温柔的呼唤让她如堕寒冰地狱,无处脱逃。
她由来习惯伪装情绪,此刻却连最擅长的虚假微笑都无法保持。方才在外面生出的恨意无法扼制地流露出来,她扬手便执起长剑对着卫旸从上而下地劈落。
但他是一个鬼。
随着剑锋接触到他的肩头,他的身形也归于虚幻,直到剑锋从他腰际划过,他才重新变成完整的形态。
卫旸安静地望着满面愠色的她,那些用作粉饰太平的笑意终于不再。
他露出了属于那个残忍又无情的帝王的神色,沉默许久方道:“你如此恨我,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她恨他夺去了他的功绩,毁去了他的声名;她恨他强行将她纳入后宫,不能让她与他远走高飞;她恨他费尽心机取他性命,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给他。
她如此恨他,全部都是因为一个段玉楼。
世人皆羡段玉楼啊——
他不羡段玉楼才智无双,只羡他得了白沫涵的真心。
他想这人世间的情愫,为何从来都是交错不清,若是人与人之间只有独一无二的一段缘分,白沫涵从来不曾走到他的眼前,那他也不必产生这段无望的妄想,又恨上一个轻而易举便得到一切的段玉楼。
他一日又一日地无法容忍,直到将他逼上死路还不肯罢休,他积恨难消,命人将他从青云山道下挖出来,把他破碎不堪的身体碎尸万段,抛在这三丈墓道之中,让那些修筑陵墓的奴隶反复将他踩在脚下,仿佛这样的羞辱才能足够。
铺砖的那一日,卫旸亲自来到了这里。他就坐在前室之中,欣赏着段玉楼被丢弃在青砖之下,每一寸砖石土地都沾染着他的骨肉鲜血,谁也不能还他全尸,叫他安然无恙地轮回转世。
他驾崩以后,依旧常坐在自己的棺椁之上,向外望着这条墓道的地砖。
他渴望着能有人来。如果是盗墓的卑贱贼子,就让他们将段玉楼再踩一回,但弗陵太坚固了,段玉楼为他设计的陵墓如此精妙,三百多年了,都没有一个盗墓贼可以进入此处。
当然,盗墓贼不来也好,他本来也不希望看见自己完美的陵墓被盗洞打成老鼠窝。
他更希望看到白沫涵。
他想她那样爱慕她的师兄,必然会想到自己对段玉楼起了杀心,必然会来找自己算账。等她过世,尸骨被人送进他旁边的墓室,他便可以再见她一回。
到那时,无论她是如何含恨地质问,自己都能圆一份与她同衾同穴的心愿。
白沫涵的尸骨始终没能进来,但他一直还在等待,在这阴冷的墓穴中、棺椁狭隘之地,他等了这么多年直到今日,终于又让他看见了她。
他心满意足,只是遗憾她依旧怀念段玉楼。
她依旧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彤华紧攥着剑柄的手,因为过分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他,狠声道:“你把他埋在墓道下面……你敢把他埋在这里!”
“我敢。”
卫旸看着她,没有任何笑意地扯了扯唇角,态度十分轻松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不仅让人把他埋在这里,连他死在青云道,都是我命人去做的。”
彤华看着他这张虚伪可憎的面目,咬牙切齿地遏制自己想要再杀他千次万次的念头:“段玉楼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她指着他墓室壁画上绘出的千里舆图:“你的大好天下,都是段玉楼帮你一点一点拿下来的!”
卫旸的目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着这笔锋描绘下的锦绣河山,真实的景色远比这画上的还要壮丽万分。
“是啊,都是段玉楼。”
他看着这每一寸都万分熟悉的江山,看着他曾经也披坚执锐、亲自上阵冲锋在前越过的九国土地,看着他也为之付出无数心血、殚精竭虑地计划将来的卫朝社稷——
“到如今,都成段玉楼一人之功。”
那是无论他立下多大的功绩,也无法掩盖他丝毫光芒的段玉楼。
这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段玉楼终归是他的臣子,有着才华报国的志向,有着从无二心的忠诚,他做得越好、越优秀,卫旸这个名字也会越响亮——
这是一个卓越的君王,连如段玉楼这样的不世之才,都甘愿向他俯首。
段玉楼有负鼎之愿,卫旸也有齐天之志。
他也想要这世事美好尽如人意。若是他们真能像史书美化过后的温馨模样,彼此毫无罅隙地做一对肝胆相照的贤君忠臣,那其实也是他人生一大幸事。
可他独临万人之巅,手中依旧空空荡荡,垂眼去看段玉楼,他却万事得意,应有尽有。
可他才是皇帝。
卫旸万分不甘地望向彤华:“白姑娘,你来告诉我是为什么,他段玉楼究竟是做了什么好事,何以苍天神祇对他如此优待,尽要他万事得意?”
“因为我要他无所不有,我要他一生完美无缺!”
彤华目光锐利地回望于他,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因为是我给他,所以我要给他最好。”
因为她想要他重新光明正大地活在世上,要他不被从前的阴谋旧仇裹挟,要这世上再没有人拿他天岁神族的欲加之罪说事,要他好端端地度过一生。
所以她要给他一个最好的开始,要他走上这条毫无瑕疵的修灵之路,飞升后长长久久地做一个逍遥快意的长寿神仙。
卫旸没有说错。
这位偏心的神女爱上了一个人,所以才抛却了面对世人应有的公平,只对他优待至此。
她想要他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星之亘古,如辰之无尽,如天地之长寿,如宇宙之博大。
如世间万物美好之极,顺遂得意到绝不肯休。
她对他就是有着这样无穷无尽的偏爱。
卫旸看着她,目光里泛出因永远贪求不得而生出的苦涩之意。
他猜的不错,她果然不是寻常人。
这世上的人鬼过客,匆匆来往,只有她如深夜流星,只露得瞬间的迷人,又长久的归于寂灭。
卫旸想起她在墓室外说过的话,十分平静地问她道:“初次见你,不是偶遇,而是你刻意为之罢?”
他的提问没有疑惑的语气,似乎已经万分确定,只差这最后一次残忍的道破。
少年时,那样一片赤忱的年纪里,风华正茂,情窦初开,一眼就是一辈子,一眼就是三百年。
他是真的用过心的。
他以为他们之间,不过是时间问题。可若不是真情实意,凭他如何苦苦煎熬,又如何得见天日?
她是这样特别又冷漠的女子。她不会为谁回头,却还是来到了这里。他痴迷又眷恋地望着她,可她却如三百多年以前一样,怀抱目的,才走向了他。
从前她利用了他的一生,只为全段玉楼的声名无双,如今又为得到天子剑,才肯踏足此地。
如果外面的法阵可以轻易解决,她不会亲自前来;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了段玉楼的尸骨压在那一截墓道之下,她也不会这样果决地闯进来,再与他见此一面。
原本就是毫无缘分,一切早已注定,难以强求分毫。
卫旸不再看她无情的那一张脸,转过身低下头去,突然轻声地笑了出来。
他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胸臆之间郁积的浊气散开,他越来越爽快。
他执著了三百余年,终于结束在今日。
他笑意泛浮,眼里空洞。他抽出那柄对他已是毫无意义的天子剑,挥手便丢给了她。
“拿去……拿去!”
都拿去,莫强留。
莫强留啊——
第132章
触阵 她死去了,并没有埋葬到他的身边……
段玉楼没有跟着彤华进去。他站在墓道之外,看着她持剑而入的背影,最终还是忍住了想要闯进去的冲动。
其实到了如今,若说他那一生有什么遗憾,就是未能成功复生再塑躯体。但是关于卫旸对自己兔死狗烹的所为,段玉楼倒也谈不上有什么痛恨。
青冥山教授修灵道,也教授治世之学。他明知功高震主不会有好的下场,却仍旧不曾遮掩锋芒,有这样的结果也不算意料之外。
但他心中不是不痛恨卫旸。
从彤华之后几番闪烁其词,他多少能猜出当初自己离都出战之后,恐怕卫旸对她并不算好。
在彤华因他尸骨被辱而冲进墓室的时候,他也想要找卫旸好好地算一算这笔旧账。只是他想到彤华一直刻意隐瞒,自己又何必不顾分寸,非要让她剖白难堪。
卫旸留滞人间多年,鬼气浓郁,已有足够的力量在墓室设下结界。段玉楼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又难忍一直看着的躁意,便将目光落在了地面那些老旧的青砖上。
砖面的质感经时间流逝而变得古朴厚重,上面刻着的纹样,是经过臣子们多番探讨设计,为卫旸所定制的图案。但是在足足二十四种版本的设计图中,是他亲自确定了这一种——
只有这个图案的四角上,刻着精细小巧的木兰花。他私心选择,挑了小涵会喜欢的那种。
卫旸不大在乎这些细节,上报的奏疏看过一眼就批了准字。于是这些毫不引人注目的木兰,就静静地生长在了这里。
他轻轻地触摸了下砖角那个小小的凸起的纹路,边缘的弧度光滑而温柔。
那时候他是因心中有她,所以凡事所想,尽皆与她有关。世事无巧不成书,谁也不会想到,就是她所爱的木兰,陪他的尸骨在这里一同度过三百年。
虽然黑暗无际,却是安静长久,如此一想,仿佛倒也不觉孤单。
那座主墓室里的灯火明亮,穿过这条漆黑的墓道落进他的眼底。他看见她手持天子剑转过身来,隔着这一点距离遥遥望着自己,半晌之后,飞身而来。
段玉楼退后一步,以虚无的拥抱,将她接在自己怀中。
他感觉到她在轻微的颤抖,于是一边轻轻地摩挲着她,一边望向了墓室中的卫旸。
他不在三界六道之内,在彤华不曾动用衔身咒的时候,可以完全不被她发觉地释放出自己的力量。
他的力量毫无迟疑地迅速越过狭长的墓道,不由分说地破开卫旸的鬼力结界,而后重击在卫旸的鬼魂之上,扭曲,撕扯,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