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君若仍不信服,可与我在此立约。将来若咒术失效不成,彤华君自可有所感知。”
彤华足下立定不动,并没有上前与他立约的打算:“你做到如此,只为守墓,此中意味,我难以信服。”
敬文看着彤华不可商量的强硬神色,微微一顿,收回了递出的手掌。
他十分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彤华。她长剑在手,周身神力沉浮运转,光芒不休,红英与红莲两火交错,将她护在正中。
她甚少完全将这样的力量展露出来,但此刻毫不掩饰,打定了主意非要进去不可。
敬文注视着她,烈烈燃烧的红莲神火映进他的眼底,他幽紫色的眼眸都被这一团火光照出了几分温暖之色。
他问彤华道:“彤华君已经打定主意,今日非要进这墓室不可了吗?”
彤华定声道:“我非进不可。”
敬文听到这个答案也并不意外,他平静的脸上居然露出些遗憾,又或许还有些悲怆的苍凉,只是还未让人完全看清,他便已经合起双手躬下肩背,将脸埋在手臂之中,对彤华缓慢而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他声音闷闷地传入她耳中:“那就请彤华君恕罪罢。”
这之后,他身形矮了下去,重新归为蛇形之体。他线性的眼睛看了看她,吐了下信子,扭头就穿入蛇群之中,与他的族人们重新结合成了盘桓纠缠的一体。
随着他出面交涉失败,蛇群重新扬起了锐利锋芒,扬起头来对着彤华吐信示威。小奇再次向前震慑,这次已经毫无作用,它们毫无畏惧,甚至敢向着神火探头。
彤华一时没有动作。
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并没有因为敬文三言两语,便要退回去的打算。
实际上,如她所言,紫星蛇已经魔化,将来失控的风险无法抹除,趁此机会她可施力,正是消除风险的最佳时刻。若是留到将来,再生事端,难保还有像今日这样天时地利的好时机。
何况,她一直以为这弗陵之中只保存着一把天子剑而已,但她下墓后的一切异常和变故都在告诉她,墓中远不止一把天子剑在。
里面必然存有更大的秘密,而这些魔化的紫星蛇在此,足可证明这秘密必然与大荒有关。
大荒是扎在彤华心头的一根刺,只要提到大荒,便无法不让她放松警惕。若今日她无法在他人之前得知里面到底藏着什么东西,将来,便有可能成为伤她的一把尖刀。
她绝无退避的理由。
而只在她微滞的这一瞬之间,蛇群“嘶”声不断,对着神火不断逼进,仿佛是十足进攻之势。彤华察觉到它们魔气加重,打算速战速决,立刻重新扬剑,再使杀招。
但这一次,被她挥出的红莲神火却不再具有如刚才那般巨大的威力了。
它依旧对彤华臣服、顺从,但却不愿再伤面前的紫星蛇群,在挥剑而出的那个当下,便开始示弱,直到在接触到蛇群之前便自行熄灭。
彤华一道重击,未见预料之中的力量,又眼看到神火示弱,眉头紧紧皱起,心中径自生出如对这神火主人一般的不满。
她从不对他示弱,所以,此刻也不会示弱。
她体内神力骤起,强行加重剑力,直接放弃了红莲神火对紫星蛇群的天性压制,打算用蛮力破掉紫星蛇魔性。
而她破碎神体因她此举负担加重,神力随她第三剑再起而迅速向外流失。
她是不顾一切,拿命去与对面的紫星蛇群相对抗,看谁能挺到最后,看谁能到达那一道墓门。
段玉楼见彤华冲击之势,心中万分惊骇,一边因她如此看重步孚尹而苦涩不已,一边又生出对她神体破损和力量枯竭的担忧与惊惧。
后者很快盖过前者,他毫无犹豫,见彤华冲向前去,直接开始引力,大量而迅速地涌进彤华的身体。
他手下分寸有度,既迅速地弥补了彤华力量的流失,同时也没有因灵力大量涌入而对她造成冲击。
他的力量丰厚而自然地和她合二为一,而后穿过她的身体,与她释放的力量合为一体,最终流向她剑锋所指,由她心意向紫星蛇群迅猛扑去。
他们彼此有一种谁也不肯相让的坚持,于是将这一场对战的时间延续下去。但紫星蛇群到底有限,无法抵御彤华这边无穷无尽的力量,更何况,红莲神火虽不肯攻击它们,却会护着彤华,不肯让她受伤。
这是一场从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阻拦。
彤华一路相逼,紫星蛇群虽因少了红莲神火的伤害,而未如第一剑般死伤惨重,却也是有了不小的伤亡。
它们在威压下节节败退,最终退到了一处稍宽敞一些的墓室之内,苟延残喘地望着彤华,还欲做最后的抗争。
彤华一脚迈入这间空荡的房室。
段玉楼站在她身后,告诉她,这是主墓室的前室,到此后已无歧路,只要越过铭碑后最后一截墓道,便可直接进入卫旸真正所在的主墓室。
就只剩这最后一截路了。
彤华看着面前残存不多的紫星蛇,心中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无声地卸了一口气。
两道神火被她收回,释放的神力威压也渐次消去。她将长剑收回,不再剑拔弩张,只看着蛇群中的敬文,淡声开口。
“你们已经无力阻我了,带着你的族人回去罢。”
敬文缓慢上前,再一次幻化出人形。这一次,他不像刚才那般身形笔直。
他浑身都是血淋淋的伤口,从内流出紫黑色的血液,看着可怖至极。
他受伤非常严重,单膝跪在地上,踉跄着扶了两回地,才勉强站了起来。
蛇群盘桓在最后那截墓道之前,坚决不肯离去。他也站在那里,手扶着墙壁站稳,喘了几口气,才开口道:“彤华君,莫要再向前了。”
彤华望着他固执神色,沉默半刻方道:“我此来本是为取天子剑。那里面到底藏了什么,让你们如此坚持,不肯退让?”
敬文摇了摇头,道:“没有什么,只有天子剑。”
彤华眉头微皱,而敬文又道:“但我不能让你过去。”
彤华抬眼看了下这条黑暗的墓道,又上下打量一番,此处有段玉楼提前设置好的法阵,走到近前仔细探查,才会察觉到这法阵之内,又生出森然的鬼气。
这鬼气十分浓郁,力量又十分蛮横,绝不是什么寻常鬼怪可以释放出来的,非得要在人间磋磨数百年不肯归去的执著积累,生前留有遗憾余恨的不甘不舍,还要生前身份非富即贵,有天命即定、异于旁人的特殊之处。
不必想也知道,是卫旸的鬼魂留存在那主墓室中,渐生出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将这处法阵日复一日地加重再加重,使得来人为免死伤,只得从这一条墓道进入。
这是唯一安全而没有禁制的一条道路,安全得仿佛一个诱人的陷阱,引导着来人不由分说地踏入。
彤华看着卫旸这强大的鬼气,再问敬文道:“可是卫旸力量压制,困你们在此处?”
敬文摇头否认。
他望着彤华,那双妖异而没有感情的眼睛里,居然露出了三分恳求之色。
“我不可说……彤华君,请退回室外,不要再向前了。”
他实在是伤得太重,说几句话的工夫便再也站不住了。他足下失力,踉跄一下,一只脚下意识退了一步,将将就要踩中墓道青砖。
可他脸上突然露出惊恐之色,而他足下长蛇立即悬空浮身而入,有些缠他脚腕,有些垫在他的足底,还有些拉住他留在前室的身躯和四肢,帮助他平衡身体,硬生生在他足下落定之前,将他拽了回来。
敬文足下一软,径自跪倒在墓道之前。
他眼睛里忽而流出无能为力的泪水,混合着血液一起溢出眼眶。
“彤华君——”
他嗓音枯而嘶哑,再次重复:“不要再往前了……”
彤华的目光一直紧紧落在他的身上,她看着敬文与蛇群这一个动作奇诡的意外,心底突然一沉,浮出一个自己都不肯相信的念头来。
她眼睫因这个念头狂颤,语调也不再平衡,喉间哽了许久,才指着那条墓道问道:“那里有什么?”
她看着敬文含血的双眼,眼中控神之力顷刻锁住敬文仅存的全部心志:“那墓道下面埋的是什么——”
“是段玉楼——!”
敬文喊出答案,重重拜伏而下。
彤华脑中轰然一声。
段玉楼怔在当场。
第131章
渴望 你如此恨我,只为了一个段玉楼。……
彤华当初收敛残魂,使用禁术助他下世积攒生气复生,这本是一段在命书之外的经历。
所以他们在人间的这段故事,实属于来去无路,生死不明,即便是他们自己归于原位,也未必可以回望透彻。
段玉楼并不记得自己在青云道丧命的完整经过,而彤华那时被印珈蓝所侵,归位时已是垂危之际。等这一片混乱过去,人间早就尘埃落定。
天道自有一套法令规制,不可肆意窥探命格,纵然彤华是天生神格,也难逃天道禁制。
他们谁也无法窥伺回看最终的结局。
一直以来,关于历史上那位名相段玉楼的死亡,从来都是众说纷纭。他是怎么死的,是天灾还是人祸,是敌国灭亡背水一战的相搏,还是卫旸惧他功高震主的忌惮,从来就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楚。
但现在敬文心绪被彤华控摄,说出了这个答案的真相。
他就在这里。
段玉楼一直以为自己的尸骨已经被掩埋在了青云道崩塌的山石之下,此刻想也知道,必然是卫旸做了这件事。
他其实无谓自己的尸骨被掩埋在哪一处,震惊一瞬后便平淡而过,但他知道彤华对那一段旧事的不甘与执著,所以立即望向了彤华。
他在虚空中释放自己温柔的力量,压制彤华体内无序暴走的力量,以保证她那一双眼睛不被冲击之下的重力所伤。
【静下心来,小涵,静心。】
彤华静不下来,她在段玉楼的支撑下才能勉力站定,溯着他的声音望向虚空中他所在的方向,眼中倏然泪意升腾。
她望着只有她能望见的残破躯体,被敬文那一声痛呼而出的“段玉楼”狠狠击中。
她无法不信。
是她亲手收敛了步孚尹的残魂,是她将他送到人间,重新聚成了段玉楼。
没有人会如此清晰地知道步孚尹和段玉楼的关系,就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
但是紫星蛇是大荒遗族,他们能辨认出天岁神族特殊的魂魄气息。
正如段玉楼征战走过蒙山时可以被精灵楹花所发现一样,紫星蛇来自大荒,他们同样可以辨认出段玉楼的气息,来源于遥远的大荒神族。
天岁神族是大荒所有属族的主君,紫星蛇虽然来自北境,却也依然对六翼青狮称臣。
如是所言,段玉楼的尸骨就埋在这条墓道的青砖之下。卫旸用法阵防守四周,只留下了这么一条通路,就是在等着来此墓室之人,都从这条墓道上越过。
紫星蛇无法容忍旁人踩在大荒主君的尸骨之上。
所以他们才会守在这里。
彤华目中泛起猩红的血色,面上生出万分的厌恨之色,咬牙怒道:“卫旸胆敢如此——”
她忽而甩开段玉楼,足下一点,径自从墓道上方飞身而过,手中将沉光剑倏然抽出,凝力向前一劈——
墓门轰然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