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需要他们再信仰她了。
最后一次,她给予他们用作诀别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礼物,但望这城池满目疮痍,能尽快回复成足以让他们将自己一切恶行都轻松抛去脑后的美丽模样。
她伸出手去,轻轻覆盖在塑像之上,阖眼默然半刻之后,转身离开此处。
她的身后,塑像上破碎的彩绘连着干涸的泥土,开始一片又一片地向下掉落。神女悲伤残破的面颊之上,那一点仿佛泪水般的破损之中,在太阳的照射之下,缓缓浮出了属于黄铜的璀璨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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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一路往五安驿的方向而去。
她立在云端之上向下望去,除了秘密聚集的大宗门修士之外,还有些邪修或是妖异之类,都等着天子剑的现世。
薛定到底从前做过原氏皇族的主君,所以原氏建立大昭之后,还是好好修缮过他的陵墓,并且派了人专门守陵。于是过了这么多年,薛定墓一直不曾被盗,始终完整如初。
大宗门固守正道,口中念着道义,自然不会做出盗墓的举动。但是那些妖邪不一样,这样的凡人神器,是他们唯一可能驾驭的神器,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彤华只是垂眼看了看,见到定云谷的队伍里,某个熟悉的修士也到了此处,便没有再停留,径自越过了五安驿,继续往南去了。
五安驿向南数十里外,还有一处陵墓,建在玉玑山下的,是卫旸的弗陵。
彤华站在云上,连高度都不曾降下分毫,她甚至不愿意再向前一步,走到玉玑山的边界中去,只是远远停着,将眼皮淡淡垂下一点望着,仿佛是连看都不想再看。
当初卫旸为了将她留在宫里,不惜断她四肢经脉、废她武艺修为、绝她势力往来。彤华从没有在谁身上受过这样的折辱,自从人间归位以后,便再没有见过他一次。
她冷眼看着使官一日又一日记录的文书,看他被印珈蓝玩弄于股掌,看他南征却因毒一病不起,最终只能含恨而崩,丢下新生而脆弱的卫朝山河,被匆匆地抬入弗陵。
而后,薄恒给她传讯,说弗陵之内有法阵,阴司鬼差无法进入,没能将卫旸带走,请她设法处理。
她只回信,道他既愿困守山陵,便不必将他带走,且就让他那么待着罢。
再雄伟华丽的帝陵,也只是死气沉沉的一个地下空间。他既愿意把自己关在那个牢笼里不见天日,她又何必将他放出来远眺天光?
关的久了,是人是鬼,终究都是会疯的。
她不是没有想过报复,却一直没有想到合适的法子,因为无论她对卫旸做了什么,段玉楼都一定会知道。
他一定会疑惑她为何如此痛恨卫旸,但她却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曾在宫中被卫旸虐待的事。
彤华招手召来两个跟随的使官,将一道灵简给了他们,吩咐道:“你们两个,按这上面所标注的解法进入弗陵,谨记勿要惊动机关和法阵,不要闹出任何声响,而后将天子剑取出来,去五安驿找个隐秘的地方藏好。我去镇上等你们复命。”
使官应声,往弗陵而去。彤华一眼也没有多看,转身往另一个方向上的玉玑镇去。
玉玑镇是距离玉玑山最近的一个城镇,规模谈不上大,可供来往过路之人居住的客栈也就只有两家。
彤华选了家看起来更新一些的,要了一间上房,静静地等候消息。
她住进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偏晚。待到暮色将将全然降临的时候,却听得叩门之声,开门去见时,是客栈老板十分抱歉地站在门口对她拱手。
“姑娘,冒昧打扰,实在是对不住。是这样——我店中方才来了一大队客人,张口便要三间上房,可我这小店之中,统共也就三间。我和那几位客人商量过了,但他们说,他们有病人照顾,不便分开,而另一间客栈只有两间上房,不够用的。”
这老板说着这话,脸上的为难之色越来越重,声音也明显小了下去,甚至不大敢抬头看彤华的眼睛。
只是说到这里,他偷偷瞥了一眼,见彤华分明没什么笑意,眼睛里冷冷地盯着他,立时便汗流了一背。
彤华的心情本就说不上多好,此刻凉飕飕地反问道:“我懂了,他们是要撵我出去?”
老板听见这样的口吻,连忙道:“姑娘放心,那几位客人说了,天色已经黑了,他们会亲自派人护送姑娘到另一家客栈去,也会出钱管下姑娘居住的房费,不拘是多少日。只是希望姑娘体谅,他们实在不便分开。”
彤华住下时付了他不少银钱,这老板也的确是好水好食地伺候着她的。此刻他来找她,实在也是万分纠结。
彤华听见有一队人,估摸着老板不好得罪,便道:“不让老板烦心了,我亲自去找他们说。”
言罢,她迈步而出,绕过老板,径自顺着楼梯往下去了。
还不待完全走到大堂之中,只是站在楼梯之上,彤华便看见了楼下站着的是什么人。
苍天可鉴,这回可不是她有所图谋,故意要见上一面。
她脚步停在了楼梯半截。
不过堂下的人也是敏锐,抬起头瞧见了她,只是看见她的时候个个脸色都不大好看。
就一个笑了。
陶嫣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绕过旁人往楼梯这边快步走来:“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我们是抢了你的房间。”
彤华难得有几分尴尬,瞥了她一眼,目光又在一楼的大堂里扫了一圈。
柜台前头,站在最前的是原景时,他身边的是岑姚和原博衍,后头除了近卫,甚至还跟着谢以之。
嚯,来的实在是齐全极了。
第123章
杯酒 我其实不大爱喝酒的。
玉玑镇的东侧,有一条大河的细小支流,从东绕南将玉玑镇温柔包裹,百姓们因此不愁水源,才在此处安居乐业。
出了客栈,沿着后门的小巷往东南绕过一个拐角,就有个临水的小食肆。虽然面积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别致,临水还架了回廊,可供客人凭栏临水而食。
此时天色已经晚了,玉玑镇不比大城,此刻早已安静了下来。这食肆中早该没了客人,若不是这么一群人浩荡荡地进来,老板早该关门回家。
但见了这么多人,个个穿得华贵精致,老板自然也没有闭门谢客的道理,于是高高地挂起了红灯笼引客入内,将灯都点亮了,嘱咐厨房重新开火。
陶嫣从窗框向外一看,看到了临水的外廊,拉着彤华走到了外头坐下,临去前还专门回头按住了原博衍。
“我们两个出去好好说会儿话,你们谁都别跟着过来。”
原博衍心里不大乐意,不过见从那扇大窗里也能瞧见外头,便没说什么。只是等她们两个出去了,他还是暗暗指示郁风往窗边去坐。
在那个位置,有什么不妥的,都方便立刻出手。
彤华跟着陶嫣走到外头,坐下时十分自然地随意回头看了一眼,目光在原博衍腰间掠过,一瞬便收了回来。
不愧是鬼藤草,这才多少天,先前一直只能躺着,如今都能走着出来吃饭了。
彤华和陶嫣没往木凳上坐,径自坐到了栏边去。陶嫣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凑到她耳边促狭道:“你快用些小术法,别叫他们偷听我们说话。”
彤华闻言笑了一笑,抚裙落座时手轻轻一动,屏障就放了出去。任凭屋里人坐得再近,也只能听到隐约的人声,却听不清楚她们具体在说什么。
“好了。”
陶嫣这才满意道:“就是嘛,咱们两个好好说会儿话,他们紧张什么?你别理他们兄弟两个!上回在蒙城就说了两句话,还叫你卷走我一幅画,实在是太仓促了。”
彤华抿唇微笑,解释道:“前些日我家里出了些事,来回奔波了两趟,时间不多,就没想着和你说。”
原景时头一次离开蒙城,在地动前曾经在蒙山上隐约见得疑似是她的痕迹;之后简子昭来了蒙城,听说和她有些关系;再之后她去淮州想要夺药;最后又回到了蒙城……
这一长串事情,陶嫣没见到,但都听他们说过了。
她听见彤华说“出事”,想起从前她给自己说过那么一回家里的事,虽然知道有术法遮掩,还是微微倾身靠近了些,掩口问道:“先前蒙城里来了个郎君,似乎是姓简,小岑见了一回。他是不是就是你从前说过的那个、家里给你安排的未婚夫君?”
彤华眉宇间微微生出些不曾遮掩的厌色:“算不上,没婚书没过礼,连个明确的话都没说过。”
平襄当初亲自给他佩冠,的确是抬举了他。兴许她此举真有这么个意思,但既然没有明言,其他人也就只能猜,不能认。
只是这重关系拦在中间,彤华有时颇烦心。
陶嫣只当她是承认了,便道:“上京城里世家订婚的套路我也见得多了,有时候偏这么一句话,便只是最后的一层窗户纸了。不捅破便尚有余地,捅破了改都不好改。”
她在木栏上搭着手臂,支着自己的额角和她说话:“之前你身边那个倾城姑娘在,说过什么‘好事将至’的话。你家里出事,不会就是他的事,要戳破窗户纸了罢?”
彤华挑眉看着她:“柳当家,何时这样聪慧了?我就一句话,当家的明心睿智,什么都想到啦?”
陶嫣听着她戏谑的口吻,伸手打了她一下,笑骂道:“做什么?我关心你婚姻大事,怕你将来过得不高兴,你就这么嚷我?”
说着话,老板亲自过来,将饭菜端来,又将桌子朝着她们两个挪了挪,方便她们用饭。
待他出去了,彤华才道:“别担心,我都处理好了,一时半会儿的,还成不了事。”
陶嫣点点头,看着桌上的丰盛菜色,从脚边提起一坛子酒来:“我特地从车上拿来的,喝两口?”
她的酒量实在一般,天色已晚,她又刚断奶水,彤华不大想让她喝,就伸手拦了一下:“算了罢,喝酒误事。”
“大晚上的,天大的事也是明天做,怕误什么?”
陶嫣拨开她手,不大在乎道:“我就抿小半杯,不碍事。你既然吃过饭了,吃不下就喝两杯,就当陪我吃了。”
她拍开泥封,当真只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而后又给彤华倒:“这坛酒是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跟范师傅学了做的,就埋在咱们梦雨楼的院子里。从上京走的时候,我瞧着小九的样子,约莫是难回来了,就特地挖出来带上了。”
她笑了笑,将酒壶放在一边,手指摩挲了一下,道:“我还以为在蒙城的时候就该打碎了,谁知道这么好运,整理的时候瞧见它好好的。瞧你如今来去无踪的,抓住了机会,当好好对饮才是。”
彤华听完了,便拿起酒杯笑道:“我记得你埋酒的事,原来就是这坛。那倒是不该推辞,非喝不可了。”
她们两个迎着凉爽的晚风碰杯,彤华叮嘱她少喝些,自己却是个要满饮的架势。
只是到了唇边,微微顿住,一时没饮下。
陶嫣喝了一口放下杯,才看见她杯盏抵在唇边,却没入口,便问道:“怎么不喝?”
她眉头微微皱起来,又拿起自己的杯子抿了抿:“我第一次酿酒……不好喝?我尝着还行啊。”
彤华唇角翘了翘:“一个人一个口味,好不好喝哪有定论,你紧张什么?”
她往唇边沾了沾,顺手就放到了桌边。
她们两个从前一起喝酒,不像在外头似的要讲喝酒的规矩,自己慢酌图个开心,都是缓缓抿着喝,只偶尔豪放一回,拼个见底。
陶嫣也没在意,拿起筷子来吃饭。
彤华坐在一旁,侧首打量起水面映照的月色,看着微风吹过水面微澜,不经意般问道:“我听说谢娘也来蒙城了,上回没见着。”
陶嫣应道:“来了。我想着要和陆老板合作做生意,谢娘子来的时候,我就同她说了这事,叫他们两个凑到一起商量了一回。我瞧着他们挺投缘的,之前城里少重建的东西,还是她和陆老板一起出去找的。”
彤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趴到栏杆上,拿手背垫着下巴:“投缘……投缘就好,我还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
陶嫣没忍住笑出了声:“不至于罢?两家做生意,虽然有点碰撞,但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哪里能打起来?”
彤华看着水面那一轮破碎的月亮不说话。
怎么不投缘?谢年年名字里那一个年字,不是阮经年的年,又是哪个年?
做了许多年的恩爱夫妻,倒叫深爱的夫君瞒着杀了自己全家,容家的“妙智娘子”算计了别人半生,谁知到了最后,却被别人算计到这个地步。
璐川容氏的大娘子容瑜,九死一生逃亡上京,隐姓埋名半生,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在南方和自己分庭抗礼的商人陆聿,就是自己暌违多年的夫君阮经年。
没有旧恨?哪里能没有旧恨。
陶嫣听着彤华趴在栏杆上不出声了,回头看时,她耷拉着眼皮,是有些恹恹的神色。
她问她道:“困了?要不你先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