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老意外他能知道这么一个少见的药材,终于给他分了点精力,解释道:“神火性烈,用白月花对冲反而伤身,不能用。”
神火红英先前早已消弭,不知如何被彤华寻回驯化认主,乃是定世洲一大奇闻,这事紫毫知道,但是——
“认了主的神火,还会伤身吗?”
医老一边盯着药炉,一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手腕道:“你见过彤华主这个镯子没有?那里头灌注的可是红莲神火——”
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嘴里猛然打住了。
关于彤华手上那只镯子,紫毫也听说过,那是用一整块完整的赤方玉磨出来的,用料上等自不必提。
而奇的是,那镯子外表一点破损的伤痕都没有,里面却是空心的。
这样的制式,若是落在旁人眼中,恐怕定是要心痛不已,觉得糟蹋了玉料。但若是放在一贯喜奢的彤华身上,又显得不那么奇怪了。
紫毫也没想到,那镯子凿空,居然是有用的。只是他读过许多书,知道很多异火,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红莲火。
“红莲火又是什么?”
医老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茫然,突然想起来,“神女撷英,狮王沐火”,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故事了。
久到世事变幻,如今的书上,都不再会有撷英沐火的传言。
紫毫见他不说,心里突然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什么。
他追问道:“是已经消弭了吗?”
医老卡了个壳,一言带过:“是……这红莲火,是最为温和却最为炙热的神火了。彤华主体质阴寒,用红莲火才勉强压得下去。你若直接用白月花对冲,岂不是反倒加重她病情吗?”
紫毫若有所思。
医老转过去,继续看自己的药炉。
官署里安静了好一阵,医老本以为紫毫走了,谁料又突然听见他问道:“红莲火已经消弭了,又怎么会出现在彤华主那里?”
医老深觉自己嘴欠。
今日已将话说漏几回了。
他赶紧找补道:“一株神火罢了,彤华主有也没什么稀奇。”
“是吗?”
“是啊。”
紫毫觉得有些荒谬,神火稀有,都是认主的。彤华主有一样没什么稀奇,有两样就稀奇得很了。
紫毫聪明起来,实在让医老头疼。
医老害怕他再待下去,问出什么不该问的话,连忙赶他。
紫毫闷闷地把自己写的方子放在桌子上,拿了棵药草压住,反身走了出去。
医老放下一口气。
紫毫迈步回来:“医老。”
医老又紧张起来:“又做什么?”
紫毫穿一身玉白色的衣裳,站在门边夜色里,身形挺拔,面容俊雅,整个人像块玉似的雅泽温润。
可他又收敛了活泼好动的样子,深墨色的眼睛稳重深邃,仿佛暗藏刀锋,心意不灭,随时可待出鞘的一刻。
这副模样看得医老一顿,心下惴惴。
实在是……太像了。
晚风寂寂,紫毫第无数次反问他道:“我的先主,真的与璇玑宫无关吗?”
紫毫本身是只玉管紫毫,听说从前是某位神明案上常用,时日长了沾了神蕴,这才生了灵智。
只是紫毫自打有意识以来,便是在内廷,后来化出人形,更是一直在内廷述职,竟是从未听说过自己先主的消息。
中枢之内,他就只对璇玑宫有着异样的感觉。
他言辞恳切道:“如今神明稀少,个个都赫赫有名,我的先主既是神君,不可能毫无消息。若说是定世洲同他结了仇,内廷司也不必对我如此宽容客气。若是没有,他又是为什么不敢张扬,这一整个定世洲,竟无人知道我的来历?”
医老长叹道:“你是玉笔仙,你觉得彤华主和陵游使君,哪位可能会是你的先主呢?”
彤华自然是不可能的。她用笔最多的时候是批复公文,“阅准否”三个字贯穿所有文书,再多的都是让手下仙官去写的。
还有一个陵游,他是武神,更是少有动笔的功夫。
两个连字都写得少的神明,怎会生出一个玉笔仙灵?
紫毫不甘心,问道:“真的再没有了吗?”
医老捋一捋自己的胡子,道:“没有了。”
以前有,现在,没有了。
医官署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药汁在药炉里咕嘟的声音,内廷司却忽而隐隐喧闹起来了。
紫毫侧目看了两眼,出去拦了一个疾步的仙官问道:“怎么了?”
“菁阳宫三个使官几日未归,昭元主遣人去寻,方才查清楚,是彤华主将这三个使官杀了!”
医老跟在后头,远远就听见这一句。他想起彤华今日那个悠闲的模样,哪里像是个闯祸后该有的样子!
多久了?
一千……一千六百年了罢。她竟又杀了昭元的使官!
第11章
提点 你永远不服,所以永远输给昭元。……
昭元手下使官皆出身不俗,此次三人尸骨无存,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
彤华一早便被请去面见平襄。
平襄虽是如今定世洲的掌权神主,可行事风格却异常低调。因过早放权于诸位少神主,她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这并不等同于,她什么也不知道。
偌大的殿宇之内没有随侍之人。平襄端坐在小几前,一手捧着本棋谱,一手捻着玉石棋子,叫她免礼上前。
“定世洲接连死了六位使官,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彤华答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平襄的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道:“我是个闲人,多的是时间,你慢慢讲。”
彤华扯着唇角笑了笑,问道:“长姐没同尊主说清楚吗?”
平襄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来。
彤华落座笑道:“尊主可是为难我了,我一贯不会下棋。”
平襄径自将棋子和棋谱推给她,道:“北地那妖物兴风作浪多年,你却毫不知情,闹成今天这样。你可知有多少人会借题发挥?”
彤华接过棋谱,看了半天,才落下一子。
她无所谓地笑道:“旁人兴许都有可能,但长姐与我同出希灵氏,总不会落井下石的。”
平襄声音冷淡,却有十分的威严:“昭元此举,说来理亏,却不算出格。反倒是你,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没解决不说,还因此损失了六位使官。中枢是教你如此行事的?”
彤华的语气露出些隐约的强势,道:“打从我两百岁上,璇玑宫就没死过一个使官。事必有报,这是中枢教我的。”
平襄看了她一眼。
彤华顿了顿,又变了脸色,温笑着讽刺道:“不如我去赔个礼?就说是长姐心切,不曾提前同我说上一句,让我误会了。我又一时冲动,才做下这样的错事。”
平襄哂道:“你如今认错倒是乖觉。”
彤华从善如流道:“受了您的教训,懂事了。”
平襄看着她,她眼里有挑衅的光芒。
平襄道:“你永远不服,所以永远输给昭元。事情闹得这样难看,难道是昭元的错吗?”
彤华听问,唇角落了落,道:“我由来尊重长姐。她若不来激我的脾气,我也不会伤她的脸面。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
平襄看着她,心下发笑,道她还是个幼稚的孩子。
她伸手握住彤华的手腕,低下头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镯。
她像是想要欣赏这一块漂亮的玉一样。
那个眼神和动作一样温和,彤华却周身生出一种异样的恶感,硬生生掐着另一只手才忍住。
“收心。”
平襄看够了,沉声吐出两个字,一字一字砸在彤华心上。
“我早早便放权给你。你做了什么事,有什么秘密,我一直充耳不闻,也可以继续当作不知道。”
她露出慈母一样温和的笑意:“但你必须要听话啊,彤华。”
彤华颈侧有青筋迸起,一直忍耐到平襄收手,手腕仍旧残留着异样又诡异的触感。
她隔着衣袖,冷冷按住自己的手腕,指尖用力,小幅度地摩擦,直到发痛。
“我如此做,尊主难道不是乐见其成吗?”
平襄观察着棋局,头也不抬,随意道:“怎么说?”
“诸使官皆出自定世洲仙族,本就心高气傲。他们背后的各家仙族得意扬扬,觉得自己拿住了中枢的命脉,中枢便离不得他们,从而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久而久之,他们也放肆起来,敢狂到中枢面前来了。”
定世洲受制于众仙族,早已让彤华万分不满,此刻说起,也是满眼厌恶。
“神主杀了一个使官,最多是他的族人来哭号几日,即便没有任何回复,又能如何?他们不敢与中枢神族叫板,但定世洲数百仙族,皆会唇亡齿寒。我从前杀使官,杀的是众仙族对中枢的轻视;我如今再杀使官,杀的是众仙族最后一点侥幸。”
平襄万分平静地望着她,毫不惊讶于她破釜沉舟一般的狠意。
彤华冷然道:“这早就不是我与长姐之间的问题了。”
平襄将手里的棋子扔回玉盒,唇边忽而露出一抹笑意,道:“那就希望你,这次真的是不需要我来替你操心了。”
彤华拜别平襄,走出宫门,手微微地颤。
灵宠小奇从她袖口露头,担忧地望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