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没有松手,仍旧紧紧抓着她那只手,不曾让她抬起。
彤华脚步停下,神火瞬间熄了嚣张势焰,只是却不是因为简子昭的这一拦。
段玉楼的灵力将致命的红英神火温柔包裹,他自身侧将彤华拥进怀里:【小涵,别信。】
彤华的眼睛倏然就红了。
她有些难过地想到:这根本称不上是一个拥抱。
这一次,上一次,他变成这副模样后的每一次。她依恋地偎着他的时候,都根本称不上是一个完整的拥抱。
她分明计划了那么久,在找到这个禁法的时候,她就开始在人间筹谋。
她将天书留在人间,点化聪慧机缘之人,将他们带上修灵之路。天下修灵宗门十二,发展数百年,她才选定了青冥山。
她送他进入轮回道,看着他生在富贵之家,父母恩爱,兄弟和睦,看着他在家人的爱意里长大,再被白及选中带上青冥山。
然后她才生出了贪心——
去陪他一世罢。
他们从前的日子过得剑拔弩张,从来没有过像青冥山上那样宁静又美好的日子。
他若真能如此走过六十年悟道飞升,如何会像今日这样,又变成这副天地不容的模样,以至于连一个拥抱的存在感都如此模糊。
彤华由此对将他留在乱世的赵琬痛恨不已,而段玉楼明白她的心意,从来不曾说过自己下山的原因,只将一切归结为自己年少的轻狂。
他当然不能那样说,但他挡不住赵琬的嘴。
段玉楼拥紧彤华,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臂上,抚平她微微的颤意,另一只手覆在她脑后,作以温柔的安抚。
他有些厌烦地看着赵琬,口中的话却是和缓地对着彤华。
“不用信她的话。我告诉过你的,那些事和你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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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这一手杀招骤止,简子昭不知段玉楼在场,只以为当真是自己拉住了彤华。
但他上前拉她不过是情急之举,他清楚自己在彤华心里是什么份量,远不足以制止她的杀心,使她收手。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忍着手上剧痛,却不敢松手,只是紧紧皱着眉压制,而后对彤华低声道:“你今日杀她容易,但何必要为她违背中枢严令,再给尊主或者昭元君拿住话柄?”
莫说中枢,便是整个天界,也不允许有人违背天命,随意拨乱世间的运行规律。
她虽爱犯禁,好歹也知收敛,纵有杀计,也总事出有名。赵琬的鬼魂虽附身于人,却不曾害人,最多是抓回地府惩过,便要送进轮回。
彤华平白无故要使其魂飞魄散,旁人虽不能将她如何,但若叫她的对家抓住,必然会对她有所不利。
如今苍洲本就混乱,帝王更替、城池地动、无相枯死、谪龙伏世……早就有人虎视眈眈。
这样放肆下去,她根本讨不到好,也许到最后,连她当初私自下世的事情,将再也无处遁形。
而凭她如今这样的身体,根本禁不住任何惩罚了。
段玉楼的抚慰和简子昭的提醒在彤华耳畔一左一右的交错。一个是情,一个是理,全都由不得她不听。
简子昭看见她闻言侧过头去,手下火焰止息。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却看见她这一侧首间,从他眼前划过的通红的眼尾。
她似乎是不想让他看清,只是扭过头对着空气无声消化的背影,看着实在是无端可怜。
他心中大抵了然,心情却有些复杂。
她不肯与他有过多的接触,平静下来便立刻将自己的手腕一转,从他掌心脱离。
简子昭的手僵在原地,又痛又空,只短短停顿一瞬,便默然收回。
他徒然动用自己的仙力,试图修复神火留下的伤口,速度非常缓慢,让他痛得有些麻木。
他看着彤华,彤华看着空处,没有理会他。
但彤华其实是在看着段玉楼。
她在想,人间的那些年里,作为白沫涵的自己实在是一个屡败不省的傻子。即便段玉楼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她依旧还是对他保持着无限的信任。
永远都是那样,永远都是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实际上,段玉楼才是那个骗她最多的人。在这件事上,也许撒谎的并不是赵琬,而是他。
彤华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自己方才的那一点激动,然后微微退了一步,拉开了和段玉楼的距离。
她回头看向颂意:“你来清场。”
颂意应声。
她又对简子昭丢下一句:“你在这等着。”
而后她望着赵琬,伸手将她拉进了就近的那间空屋,紧紧关闭的房门之上流光波动,她在这里再次布下一个小结界,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包括段玉楼。
颂意行事一贯迅速,彤华前脚将房门关闭,他后脚就执剑掐诀。这处小院本就有彤华结界困阻,于是他灵诀轻易便借势布设开来。
只眨眼之间,在场众人之中,除了颂意、纯肆及简子昭三人,全部如傀儡一般立定原处。
纯肆配合他行动施展术法,在场凡人的眼神立刻泛空,将彤华来此之后的所有记忆通通瞬时遗忘。
但颂意没有解开术法,在彤华从房间里出来之前,为免麻烦,他们必须一直保持着这样的状态,直到彤华解决完这里所有的事。
简子昭袖手站在原处,无言看着颂意的动作。
这个使官出身无名,却在定世洲里非常有名。当年步孚尹还是使君的时候,他就在彤华的授意下抢走了步孚尹的一部分权利。
后来陵游做了璇玑宫唯一的使君,颂意虽未提为使君,权利和受用程度却并不输给陵游。
再如今,陵游不在,果真又是颂意走到了使君之位上。
定世洲内各仙族对颂意的评价并不算得十分正面,说他是攀了高枝,更难听些的,说他是彤华的一条好狗。
但即便是做狗,客观来讲,他的的确确也是将事做得很漂亮的。
简子昭也喜欢得力忠心的部下,若是平常遇到了,兴许他会真的发自内心地、很欣赏地夸赞对方几句。
如果颂意从前不是他的下属的话。
第114章
空念 我师妹送我的平安结丢了。
彤华一进门,就拂去了椅子上的尘土,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赵琬看着她的神色,笑道:“彤华君如今静得倒快,不比方才在外头,一时着了急,要打要杀的。”
彤华听着她这个称呼,口中道:“你做鬼这些年,打听了不少啊。”
她有些讽刺地嘲她道:“《春日乐亭宴》,你藏在徐照那幅画里颠沛流离,不好好去轮回,非要吃这个苦头,图什么?”
赵琬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是啊,我不好好轮回,非要藏在画里做什么?”
她往一旁走了两步,指尖点了点另一把椅子:“彤华君,准坐吗?”
彤华无所谓道:“坐罢,不坐怎么好好聊呢?”
她一个鬼,说站说坐都有些可笑。但她依旧保持着自出生起便习惯了的优雅体态,展袖坐在了彤华对面。
“我知道彤华君想听段郎死因,还请彤华君耐心些,允我说得长些。”
彤华听着这句“段郎”,莫名觉得刺耳。
赵琬目光悠悠,回忆渐溯到多年以前:“我不是自己进那张画里的。我死的时候,印珈蓝恰在我身边,她趁机将我魂魄抢走了,然后藏在了画里。在画里的时候,她给我说了不少事,简直闻所未闻。”
她摊开一只手,一件一件给她数:“她说段郎的师门青冥山,教的不止是治世学问,他们真正是在研习修灵道,那是一种可以得道成仙的术法;她还说,白沫涵也出自青冥山,生得一副绝佳根骨,她打算将我带去卫国,抢了你的身体,好送给我用。”
彤华嗤笑道:“这样的鬼话你也信?”
赵琬摇摇头,道:“我不信。说来你兴许并不知道,虽然印珈蓝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但我其实很讨厌她。此女当初在宫中上位之时,手段便算不得干净,后来又炼出疫毒,想要我投放在白河谷中,而后一劳永逸地毁去卫国。”
彤华道:“你莫要说此计不是你的授意。”
赵琬道:“我的确没有同意。印珈蓝勾连旁人先斩后奏,我见木已成舟,否认也无用,你若想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我认。”
她出身王室,幼年辗转多国纵横交涉,用的是明争阳谋,从不屑阴谋诡计。她在看到印珈蓝一次次用阴毒手段在朝堂上位之时,就明白印珈蓝不死,王国迟早大乱。
这话彤华是信的。赵琬虽不是什么从不说谎的人,但这点骄傲还是有的。
于是她问道:“谁决定的?”
赵琬道:“祸首已死,再问也无用了罢?”
彤华冷笑道:“人死了是变成鬼,又不是凭空消失了。我要找他算账,还要管他是人还是鬼吗?”
赵琬意有所指道:“有的人死了,是不会变成鬼的。”
彤华的目光倏然冷厉,语气也沉下来:“你若再敢胡言羞辱我师兄,我就不会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
赵琬问她道:“你们青冥山,学的是治世之道、辅弼之法,君王权术手段里,没讲过这些吗?”
那时候卫国的军队战势甚厉,一路高歌猛进地向东开拔,连一向英名在外的赵薛联军也只能节节败退。为了挽救颓势,背水一战时用些非常之法,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彤华只是无法接受这件事,居然是由一向磊落洒脱的四师兄辛玉言所做。
可这个解释实在是并不突兀。在做辛玉言之前,他首先是薛勘。
如果薛劭殁时,赵琬没有怀孕,薛国的王位就该由他来接任。他的确有理由、有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挽救薛国于危亡。
哪怕是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乱世里的高尚本就是不值钱的东西,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生命更加宝贵,他的尊严和国民的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赵琬见她沉默,知她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类比之下,自己也感觉到了寒心。
她默然片刻,继续道:“印珈蓝是否从那时起了解到了修灵道,我不清楚,但她告诉我的时候,显然已经对修灵道了解甚深了。我知她不是好人,虽生前就想要她性命,却未能如愿,只能寄希望于段郎。”
彤华冷声问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赵琬道:“他让兵士勒死了我,我临死之前喊了一句话。我让印珈蓝去杀了你,他听到了。”
彤华并不知道这一段插曲,听到此处,微微愣了一下。
所以,那时候的段玉楼,并不是因为得胜了才归朝,也不是因为知道了卫旸要娶她才回来,他应该是在攻入薛国王宫的当日,就已经准备要回来。
所以,实际上,听说了她有危险的段玉楼,应该比她计算的还要更快回到卫国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