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抬起手,隔着斗篷抵上头顶的墙板。纯肆原以为她是要将空间推高,却不料彤华下一刻手向下一带,这顶板立刻低矮了许多。
彤华顺势坐下了,顶板就抵在她的头顶。
她是坐在空气上,仍旧保持着优雅的姿态。
这鬼抬头看见了,非常诚恳地叹道:“又小了……真是谢谢姑娘了。那个玩意儿,我就勉强当破烂收了。”
彤华说“行啊”,而后将一株鬼藤草取了出来,扔到了他怀里。
他接过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瞧了瞧,唉声叹气道:“嘶,我还是觉得亏了。虽然姑娘你帮我缩小了我家,但是这玩意儿的确算不上什么烂破烂,我是真的做亏生意了。”
彤华道:“不是白给你的,是有话问你。”
这鬼道:“不能问。方才在外头谈价钱,你也没说要问我话,没有这样强买强卖的道理。”
彤华道:“不难,我还你个宝贝,把价钱扯平就是了。”
这鬼道:“不成,我不要宝贝。”
彤华笑道:“你不要宝贝,是因为天下之大,几乎什么宝贝你这都有。但我给你的宝贝,是你没有的东西。你没有的宝贝,和你没有的破烂,是一样珍贵的东西。你考虑考虑呢?”
这鬼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有道理!那姑娘问我罢!”
纯肆看得瞠目结舌。
她虽然来时已经有所准备,但当真遇到了把宝贝当破烂、把破烂当宝贝的,还是有些震惊。
彤华目的达成,于是切入正题,问他道:“人间还有没有鬼藤草?”
他怔了怔,答道:“姑娘问我这个?不是浪费吗?”
彤华问道:“如何浪费?”
这鬼道:“姑娘明知道问题的答案,却还要来问我。我知道鬼界的事情,你却问我人间的事情。”
彤华道:“鬼藤草也是鬼界的东西,你只管答。”
这鬼撇了撇嘴,道:“没了。”
彤华问道:“怎么没的?”
这鬼不满道:“你都问完了,我还多送了你一个问题,怎么还问?”
原来“如何浪费”也能算是个问题。
彤华道:“你告诉我,我走的时候大发慈悲,将你这棺材屋再缩小些,叫你爬进来都费劲。”
“成交!”
他立刻答应了,仔仔细细地回答了她:“人间的最后两株鬼藤草,是姑娘眼皮子底下没的。一株被活尸吃了,另一株被活死人吃了。所以,没了。”
彤华点点头道:“还算正确。”
这鬼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我们的这桩生意谈完了?可以下一项了吗?长生骨长生骨,我想谈长生骨很久了!”
彤华偏了偏头:“谈完了,不谈了,告辞。”
她伸手一推,将房顶倏然推高,足够她挺直背脊站起来,回过身向外走去。
这鬼立刻生起气来,将房门紧紧封死:“想谈就谈,不想谈就不谈,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神女阁下。”
第110章
交易 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鬼。
纯肆听到这句“神女阁下”,心下暗道不好,也不知这鬼是如何看穿了她们的身份。但彤华此来没打算叫别人知道,于是纯肆当即就打算拔剑料理了他。
倒是彤华没有着急,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回过身去重新看着这鬼:“张老板果然名不虚传啊。”
她重新面对他,扬手将风帽掀了,露出自己的脸来,面上明显挂着满意的微笑:“我也打听过,地界四方做消息生意的鬼里,数你最灵通。如此看来,是有些真本事在的。”
他非常骄傲地扬了扬下巴:“既打听过了,何必浪费时间白白试探一番?我在鬼市做了这么久的生意,凭的是好信誉,名声可不能坏,你说是不是?”
彤华好笑道:“您这名字能换什么好名声?张二狗老板?”
这看着还算清秀的年轻男鬼张二狗,非常洒脱地摆了摆手:“姓名乃身外之物,能用就成,我觉得顺口顺耳,挺不错的。”
他说完,又试探地望着彤华道:“难道命书也有规矩,我这样的名字,只能做芸芸众鬼?”
“那倒没有。”
彤华一笑,同他道:“既然老板敞亮说话,那看来我们可以继续谈了。”
她向前一步,回到了方才的位置。这回她没再迁就张二狗的喜好,抬手轻轻一拂,给自己变了把舒舒服服的椅子出来,稳稳坐下了。
张二狗看着她这番姿态,无声地指了指头顶。
方才那矮房子他挺喜欢的,这么高,他看着很害怕、很忧愁。
彤华不紧不慢道:“也不在这一时了,谈完再说罢。”
她总不至于连这样的小条件都要欠着,但张二狗因此不大高兴了。他耷拉着肩背道:“还谈什么呀?长生骨?我没有,你也没有,非要谈这个,咱们俩要这么面对面,大眼瞪小眼?”
彤华听见这句话,瞳仁骤然微缩,但面上不露声色,继续笑道:“这会儿不想谈了?刚才不是还拦门要谈吗?”
张二狗抻了抻腿,道:“如姑娘方才所言,这东西我没有,没法用它来换姑娘的破烂。我也确实想要,如果姑娘有,我肯定会想办法和姑娘换,但是看来姑娘那里也是没有的。我拦门,是不服气这么做生意。我是个遵纪守法的良鬼,好端端的,哪有像姑娘这样吊着鬼玩儿的呢?”
他的确是因为对长生骨感兴趣才请她进来的,但是他既然没有,自然也就不能和她做这个生意了。
他态度又变得自在散漫,说话天真极了。
但他偏偏又不是个天真的鬼,他心细如发,知道她不愿意暴露身份,就继续叫她“姑娘”。
彤华望着他道:“我怎么是吊着你玩儿呢?我就想来问一问鬼藤草的事,看它是怎么流通到了人间,如今又有没有在人间绝迹。但你看不上鬼藤草,不愿意把它当个破烂收。我如果不提长生骨,你也不打算回答我罢?”
张二狗又逐字逐句较起了真:“你只问我人间还有没有,可没问我是怎么去人间的。”
彤华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太富贵了,没那么多破烂给你,去换两个问题。”
再说了,鬼藤草是怎么流通到人间的,她难道会不知道吗?
张二狗无聊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鬼藤草:“看出来了,不然也不会拿这东西来问我问题。”
这东西在鬼界随处可见,算不得什么宝贝,也算不得是什么破烂。破烂是他没有的东西,但鬼藤草,他都不用收,只要愿意走两步,唾手可得。
他非常无语:“你可以不问的,反正那个问题的答案你也知道。”
彤华想起自己看过的关于他的资料,什么回答起问题来一字千金,多一字都不肯多说,如今看着可不是。
她挑了挑眉:“你还跟我聊上了?”
张二狗点点头,肯定道:“聊天对我来说也是很珍贵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些废话没什么用,是纯粹的破烂。”
他当鬼当久了,脸色惨白,但是笑容十分灿烂,眼睛都笑得弯弯。
他十分真诚地看着彤华说道:“看在你今天和我聊废话的份儿上,我可以回答你那个真正想问的问题。”
鬼藤草确实不是彤华想问的问题。他看出了她胡搅蛮缠之后真正的疑惑,这让她对这个鬼的业务水平放下心来。
于是她此刻才道:“我在找一个鬼魂,遍寻无果。”
张二狗拍拍自己的胸脯,自信道:“我当什么事儿呢,原来是找鬼啊,这多简单啊!什么名字,什么特征,说来听听?”
彤华一字一定:“赵琬。”
九国时期的赵王姬、薛王后、薛太后,赵琬。
在她死后的许多年里,彤华在许许多多个不同的地方,见到了自己在人间认识的故旧,只有赵琬在身死之后彻底消弭了踪迹。
她没有轮回,不在鬼界,也不在人间。她仿佛是光线熄灭后就消失的影子,再也没有让她寻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张二狗呲着牙笑了:“这问题,问得多巧啊。”
他迎着彤华注视着他的目光,回答道:“我见过这个鬼,她来找我买消息,用一个破烂的平安结,买长生骨的消息。”
彤华对后面那一长句话没什么兴趣,只是听他说“见过”,目光瞬间便沉下来:“她在哪?”
张二狗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道:“不行,不能说。”
彤华冷笑道:“世上还有你不做的生意?”
张二狗解释道:“生意自然是要做的,但是买卖相抵,得一笔一笔算明白了才行。她来问我长生骨在哪,还给了我破烂,但我没答上,这算欠了她的。既然欠着,回头还要还,就不好把她的消息再卖给别人了。”
彤华嗤他道:“你也有答不上来的问题?”
张二狗讪讪一笑,道:“能答是能答,但是不好答。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死了也是个惜命的鬼。长生骨在哪,我即便知道,也不能说啊。”
他身体前倾,微微掩口,压低了声音道:“姑娘身份特殊,看在今天和姑娘相谈甚欢的份儿上,我实话说了——我是个鬼,我归鬼王管,鬼王归魔尊管,我怕鬼王,也怕魔尊啊。”
于是彤华问道:“怕薄恒,不怕我?”
他立刻轻松了,又懒懒地坐回去:“你又不是鬼,我怕你干什么?”
彤华垂眼看着她,搭在膝上的手指点啊点的:“和有趣的人聊废话,我倒也不会觉得无趣。但和不识抬举的聊,我就没什么耐心了。”
张二狗拱了拱手,笑道:“谢谢姑娘称赞,可有一点我要澄清一下——我是鬼,不是人啊。”
他的废话是真的很多。
彤华开始威胁他:“外头那间赌坊,我来时也瞧了一眼。只要我乐意,只消半个时辰的功夫,我就能让它的资产翻上二十倍。”
张二狗本就惨白的脸,因为这一句话,变得更白了。
他非常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挣扎道:“你不能这么做。”
“我当然可以。”
彤华挑挑眉,继续道:“除了赌坊,还有客栈、酒楼、食肆、当铺……那一整条街,只要我想……”
她的手指向上扬了扬,一个很自信的手势,未尽之言都在这一个动作里表达得淋漓尽致。
他更痛心了:“我诚心诚意和你聊天,你居然这样威胁我吗?”
鬼王明鉴!魔尊明鉴!他的钱是真的多到再多一点都会让他万分痛心的程度啊!!
作为整个地界最富有的鬼,没有什么是比赚钱更让他感到痛心的事情了。
他给饿死鬼开食肆,吃够五碗就免单;他给酒鬼开酒馆,两坛不醉就免单;他给赌鬼开赌坊,就差把骰盅做成透明的了,进来的鬼哪怕连个抵押物都没有,他都能先借再还,还能保证他们出去的时候必然能大赚一笔。
即便如此!即便张二狗还亲身上阵,每天缩在街角,拿自己的宝贝去换别人的破烂,可是每日回去盘点资产,依旧是出不敷入。
他当初死得很容易,但赚钱比他死得还容易,这让他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