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华问道:“我有个部下名唤倾城,她前些时候也来蒙城了,你应该和她见过了罢?”
简子昭答道:“初来时见过一回。”
彤华又问道:“之后呢?没再见过了?”
简子昭道:“她似乎一直留在药铺那边,我之后过去,就不见她了。”
彤华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两下,此刻整个身体都转过来坐着,看着简子昭道:“这可奇了。她没来找我,也没回定世洲。”
这话明摆着是有怀疑。简子昭立刻道:“我去查问她从前行踪,若有消息,立刻回禀。”
彤华点点头,而后又问道:“这些时候,蒙城没来什么不该来的人罢?”
简子昭道:“天界和地界的都有,中枢也有仙官过来,大约都与地动之事有些关系,不曾见过什么无关之人。”
他回答得冠冕堂皇,就因为这样,她才不把他当好人的。
但她打住了这个话题,最后只是道:“中元将至,届时鬼市大开,此地冤魂众多,恐会生乱,你留心些。”
她继续将这里的事交给他。简子昭应过,立刻离开了这里。下一刻,段玉楼出现在她的身后。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着伏低了身子,从后面径自将她紧紧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彤华感受着他不由分说的动作,轻轻笑了一笑:“别怕呀,没事的。”
段玉楼没有言语。
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心?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在人间,自己是怎么抱着人事不省的她穿越千里求救。
她怎么会明白他的害怕?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如果白沫涵当真因此死去,他宁愿做个大逆不道之人,也要实现她最后那个愿望,回去继续修灵道,好得道飞升后长长久久守着她转世再转世。
可是凡人死去可以转世,神女死去,他要如何挽回?
他紧紧地拥抱住她,用尽自己的力量,怕勒疼她,又不敢松手,但最让他绝望的,是这样一副空荡的身体,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受到她填满自己臂弯的存在感。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前,可为什么却感受不到呢?
她残忍得让他绝望——如果早知道去人间一趟,他会因为有了七情六欲而变得这样痛苦,他还不如像以前那样,做一个什么都感觉不到的孤魂野鬼。
彤华拍了拍他:“等朝中将这里重建起来就好了。此处是经济命脉,不比凤山荒凉,很快就会恢复。你不必那么紧张。”
但他却突然道:“我来入六道。”
彤华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看着他那个空空的帽口:“你疯了!”
“我没疯。”
他声音非常平稳,以一种即便冒着被她舍弃的风险也要如此去做的决绝姿态。
“我入六道,归于命书。从此以后我来供奉你,只要我在,就绝不会让你消失。”
第109章
鬼市 我这里没有这样的道理,神女阁下……
两个人再次陷入僵局,多日没有搭理过对方一回。
彤华自然是不会同意段玉楼这么做的。她费心费力地要将他藏住,即便想让他重归六道,也是绕了一个大弯子,让他先去人间做段玉楼,再借修灵道重新飞升。
这件事根本不是两手一拍那么简单。长晔对定世洲严防死守,如果知道步孚尹复活了,只怕使尽浑身解数,也要重新将他置于死地。
与其重归六道落下弱点,还不如就这么脱离六道活在世界规则之外的好。
但段玉楼自然不会想到这点的。
他觉得作为神女的彤华,并不如作为凡人的白沫涵那么爱他。
他觉得她还是一切以权利为先,就像她最初创造他的理由那样,想要利用他做自己的绝世神兵,好继续横行霸道地夺取权势。
即便他想那样去做,只要她用衔身咒控制住他,他就别想先斩后奏。
于是两个人各怀鬼胎,却都难以说明,这么怄着气,一直冷战到了中元那日。
七月十五,鬼市大开。
--
彤华不大相信从简子昭那里能真得到什么可信的内容,安排了颂意去查倾城行踪。
她大约能猜到是昭元插手了这件事,倾城恐怕也在昭元的手里。让颂意去查,不是为了将倾城立刻带回来,只是为了确认确有此事。
所以这次她进鬼市,身边带着的使官是纯肆。
其实她心里清楚段玉楼必然会跟着她一起,但鉴于最近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先向他低头的打算。
她们都能掩饰自己的气息和长相,但却不想让旁人注意到她们可以掩饰的特别之处,所以取了两件可以矫饰的斗篷作掩饰,拢在身上走了进去。
鬼市并不是鬼才能走进,实际上,许多修仙之人或者异术士,都可以凭借机缘或者法器进入。
她们披着斗篷走过,还真是最不显眼的一种装束。
鬼市上空的月亮泛着血色的诡异光芒,氛围也奇怪可怖,但街市之上却没有安静到见不到鬼影。
相反的,这鬼市非常繁荣,人啊、鬼啊,热热闹闹地凑到了一处,谈不上是摩肩接踵,但也算是密密麻麻。
期间景象,竟有些像人间大城市里的夜市一般。
纯肆从前没来过鬼市,跟在彤华身边时十分警惕,但还是好奇地打量了一番。
酒楼里有酒鬼泡在酒缸里喝酒,食肆里有饿死鬼旁边摞着几口大锅,鬼小二上得慢些,他就急得要把自己的手卸下来扔进锅里。
这地方甚至还有个好大的赌坊,火红的灯笼挂了好几层,摇骰子的声音在外头都能听见。一看这楼阁的富贵景象,就知道这是鬼市里一等一的销金窟。
不过彤华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她以前来玩过几回,还算是熟门熟路,只是随意看了几眼,就绕过一株老柳树,来到了相对僻静一些的小路上。
小路上依旧是些长得稀奇古怪的鬼魂,有的支着小摊奇奇怪怪地看着过路者,有的疯疯癫癫地抱着墙哭,还有的在街角来来回回地转,提着灯左顾右盼地寻找。
彤华绕过了他们,看到了街尾柳树下坐着的一个鬼魂。
他看起来衣着破败,约莫在鬼界也算不得是个有钱的鬼,可怜兮兮地袖着手,抱着个酒葫芦窝在树底下睡觉。
他面前放了块破木板,上头就三个字:收破烂。
彤华没见过他,但是看见这三个字,就知道自己找对鬼了。
她们在他面前停下脚步,纯肆率先问道:“老板,您这儿收宝贝吗?”
这鬼闭着眼睛,头都不抬:“不收不收,我只收破烂。”
纯肆有些好奇地挑了挑眉毛,又道:“啊,说错了,不是宝贝,是破烂,上好的破烂。”
这鬼继续道:“不收不收,我只收不值钱的破烂。”
彤华笑了笑,伸手将纯肆拨到自己身后,而后蹲下身来,将自己掩在斗篷里的手向前推了推,问道:“那老板瞧瞧,我这个破烂,你收不收?”
这鬼这回睁了半只眼:“姑娘拿不出来,恐怕是个宝贝,我不收。”
彤华笑道:“我拿不出来,是因为拿不出手,太破了,别的鬼不收,恐怕只有老板您能收。”
于是他终于睁开了两只眼睛。
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抱着酒葫芦坐直了身体。他盯着她,想了一会儿,而后伸出手,隔着一寸距离,停在了那个斗篷凸起的位置。
他呲着牙扯了下唇角:“姑娘开我玩笑?这东西连破烂都算不上,我随便去捡就是了,干嘛要花钱买你的呢?”
彤华收回手,道:“错了,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的宝贝。”
这下他笑了,明显很感兴趣地向前倾了倾身:“姑娘想换我什么宝贝?”
彤华一时没有答话,沉默了一下,忽然站了起来:“算了,恐怕我想换的宝贝,你也没有。”
她撂下一句讲价经典话术:“我再去别家问问罢。”
她扭头就走,仿佛真没什么留恋的。
这鬼也不着急起来追,又懒洋洋地窝了回去,只是口中十分自信地说道:“若是姑娘在我这里换不到想要的宝贝,去别家也是换不到的。”
彤华于是停下脚步,回过身说道:“实不相瞒,类似的鬼市,这已经是我来的第九十九处了,没有一个鬼,能拿出那东西来换。”
这鬼立刻来兴趣了:“姑娘不说说,怎么知道我没有呢?也许天底下的鬼市里,只有我有,错过了难道不可惜吗?”
彤华口中说着“也是”,又慢慢走了回来。她站在他面前,见他就这么半躺着抬头看她,便伸出手指勾了勾,叫他起来。
他停了下,忽然露着尖牙笑了笑:“行,我受累,起来听听。”
他撑着树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不存在的灰尘,道:“姑娘说罢。”
彤华压低了声音,问道:“有长生骨吗?”
这下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他退后了一步,十分明显又仔细地将她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而后道:“确实是个难得的宝贝。”
他琢磨了一下,道:“能换,得拿最破的破烂来换。”
彤华道:“好说。”
于是他点点头,十分利索地将那破木板拎起来夹在胳膊底下,转过身去:“姑娘跟我来取罢。”
他大咧咧地甩着袖子走在前头,路越走越荒凉,最后到了一个极破败的小道里,黑漆漆的,推开了一道破门。
他十分诚恳地用袖子掸了掸门上的蛛网:“姑娘请罢。”
纯肆明显有点不大乐意进去了,无声提醒了一下彤华,彤华倒是无所谓,跟在他的后面迈步走了进去。
这门推开以后,里面的房间极窄,只是站在里头,就能感觉可以碰到两边的墙壁,好像宽度只允许一个人站着。
那鬼先进去,把葫芦放在地上,手里打了个响指,一簇幽蓝色的鬼火窜上了葫芦顶端,仿佛一盏鬼灯似的,这才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房间是真的小,左右不过一个人的宽度,长短恐怕也只够他一个人刚刚睡下。如彤华这样稍高挑些的女子,进去身子都站不直,难怪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了进去。
纯肆跟了进来,门自动“啪”得关上。
这鬼就席地而坐,只有面前的葫芦幽暗地照亮他。他伸手指了指他面前,道:“没有椅子,不好招待,姑娘凑合坐罢。”
彤华没坐,口中道:“算了罢,我这辈子没坐过棺材,怪得很。”
这下纯肆才反应过来——这个模样,可不就是个棺材吗!
那鬼道:“不坐也行,就是矮得很,姑娘站着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