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千月岛的居民说,给逝去的人点上一盏灯后,就可以送亡魂上月宫。
在她爹娘入土为安那一日,她在千月岛替他们点过魂灯,那时千月岛的灯笼就已经是月亮的形状,蛋壳青的灯笼纸上映上火光后,恰与无云夜里的天上月同色。
没想到千月岛上的灯笼形制哪怕过了一千年,依旧没有变过。
看着看着,玉蝉衣的心脏忽然传来一阵绞痛,脑海中好像有什么画面飞快闪过。既让她头疼欲裂,也让她欲罢不能。
玉蝉衣忍着不适,努力想要捕捉脑海里快速闪过的细碎的画面。
是记忆,是在千月岛遇到魂妖后,四岁的她离开父母之后的记忆。
只是这记忆太过残碎,她只能想起来自己跑在路上时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那时小小的她也看到了一盏挂在墙上的灯笼,像灯笼又像月亮。
回忆重回脑海,虽然还是无法填充整个缺失的记忆,但让玉蝉衣破碎的、空白的记忆,终于多了几片碎片。
难道,看到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里看过的东西,想起的事情也会更多?
玉蝉衣急促乱跳的心跳声平息不下来。
“师姐,这两盏灯可以给我吗?”玉蝉衣问。
巫溪兰微愣,继而喜不自胜。
“给给给!”她欣慰道,“小师妹,你的眼光可算是又好起来了。这月灯多漂亮,挂在窗前,心情都好了。也没有什么杀来杀去的幻境,就只是漂亮。”
玉蝉衣接过那两盏灯笼,提在手里。
她屏息间眨了眨眼,期待着脑海中出现更多的画面。
但这一次却什么都没有出现。
玉蝉衣不由得有些失望,一抬眼,微生溟正在看着她,不知道看了有多久。
他的瞳仁褪去了血色后,瞳色明明更淡了一些,但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更危险了。
玉蝉衣没什么太防着他的念头,但还是因为他这种目光本能地呼吸紧了紧。
“这么多东西,怎么只挑了这两盏灯?”微生溟轻声问。
“对啊,怎么只挑了两盏灯?”巫溪兰接过话来,“小师妹,你还有没有看中别的什么?也都给你。”
“谢谢师姐,我就要这两盏灯就好了。”玉蝉衣说完,匆匆将石桌上那一摞书和两盏魂灯一起抱着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巫溪兰也带着两个装满了杂耍的竹筐回到了药庐。
只有微生溟留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系着无色悬丝的指尖低喃:“心脏绞痛……”
微生溟若有所思。
之后几日,玉蝉衣忙碌起来,要看书要进髓石幻境,还要时不时将那两盏魂灯盯上一会儿,试图回忆起更多的事情。
未果。
魂妖幻境只能帮她记起四岁之前的事情,而真实的魂灯也只能让她回忆起一些片段。
如果,去凡间的千月岛,是否能恢复全部的记忆?
不管能与不能,玉蝉衣都想试试。
此前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曾失去过记忆时,这段缺失的记忆并不会困扰她。问题不存在,也就无需去寻找答案。
而如今,她知道,她的人生、她的过往,缺了那么一段经历,就如同一个人,空了一块。空掉的地方,仿佛变成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洞,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进去会怎么样。玉蝉衣每每意识到这事儿,都觉得那空洞洞的地方,随时响起空洞的回响。
唯恐道心不稳,玉蝉衣想找回剩下的记忆,破了心中执妄,以免不利于她日后的修行。
看了几天书后,玉蝉衣打算找个时间偷偷出一趟门,去千月岛。
去千月岛的事情最好不要惊动任何人,她的灵力比起之前深厚了许多,能有意识的藏匿在影子里,去往更远的地方。虽说凡间与巨海十州相隔甚远,但哪怕间隔性地通过影子走一小段路,也能隐匿她的行踪。
玉蝉衣拿定了主意,就开始安排自己的出行计划。
巫溪兰那边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而微生溟……对他的状况,玉蝉衣也已经放心许多。
心魔上的书籍没有关于修罗印记的记载,但其他有心魔的人的症状,譬如白发,譬如一夜老朽,若是逐渐改善,就是说心魔有好转的迹象。
心魔带来的折磨是经年累月的,想要去除它的影响,同样也需要时间。但有好转就是好迹象,至少不用再紧盯着他,怕他寻短见了。
这一日,白天拜托李旭好好照顾不尽宗、好好看着微生溟后,一入夜,玉蝉衣就在夜色的掩映下出了门。
她时而藏在影子当中,时而御剑而行,一路上弯弯绕绕,故意不走寻常路,就这样花了五天的功夫,终于离开了雾霭流云、霞光万道的巨海十洲,站在人间的地界上。
凡间的天空没有仙气缭绕,看起来更辽阔,更高远。
玉蝉衣落在一座山上,山隘里长满了树木,四下无人。
她捏了法诀,隐去身上的天女罗裳,换一身凡间少女的打扮。
正装扮完,只听一阵疾风吹过,站在树下的玉蝉衣被吹开的花瓣落了满身。
这风来得蹊跷,玉蝉衣下意识抬头,抬头往上看去,远远能看见有人踩着飞剑,迅疾掠过。
一身蓝衣,是风息谷的弟子?
看他的方向,也是要去往凡间的。
风息谷的弟子去凡间做什么?
玉蝉衣心底起疑,但暂且按下不表。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身后一阵落叶簌簌轻动,玉蝉衣唇往下抿了抿,瞧上去有些不悦,随后用灵力控制犹在空中飞舞的白色花瓣,往树干上扑去,正落了藏匿在树干后面的人满身。
被花瓣点破了藏身之处,微生溟十分意外。
他现出身形,一身黑衣上,落了满身的白,就像落了雪。
微生溟拍着身上落下的花瓣,从树后走出。
他道:“我跟过很多人,也跟过很多妖,你是唯一一个发现我的。”
玉蝉衣道:“我不喜欢被人跟着,要是有谁跟着我,我总是能很快知道。微生溟,从踏出不尽宗那一刻,你就在跟着我了,对不对?”
她不喊他师兄,直接喊他名字时,往往是有些生气的。
微生溟暗叹一声,怎么就被她给发现了?
事实就是如玉蝉衣所说的那样,他在她悄悄踏出不尽宗那一刻就悄然跟上了,他一直留神着她的动静,知道她的动向。
玉蝉衣会选择在夜晚偷偷离开不尽宗,那就说明她不想叫人知道她的行踪。
可他无法放任她走出他的视线之外。
哪怕偷偷跟踪的行径是卑鄙了一些,至少得看着她,他才能感到心安。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该想想接下来要怎么让自己留下了。
整理好衣襟,拂走全部落花后,微生溟问:“既然早就发现我了,怎么这会儿才揪我出来?”
这可不像她的脾气。
玉蝉衣蹙着眉头说道:“我当然不喜欢被人偷偷跟着,但要是那人是你的话,勉为其难可以接受。”
她说着,视线扫向长空。
方才那道蓝衣风息谷弟子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玉蝉衣原本打算独自前往千月岛,哪怕知道自己被微生溟跟着,也懒得点破。
但既然还有其他巨海十州的修士出现在附近,那就有必要掩饰一下她来千月岛的目的了。
玉蝉衣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和千月岛有联系,那是陆婵玑生前唯一去过的凡间的地方,哪怕将她去千月岛这件事和陆婵玑牵扯在一起,看上去非常牵强,但玉蝉衣不想给自己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而一旦玉蝉衣有了想混淆他人视听的念头,微生溟会跟来,就从一件随便他吧、他开心就好的事,变成了一件能帮她打幌子的好事。
玉蝉衣直接对微生溟说道:“走吧,陪我去千月岛。”
第72章 幌子 抓住提拎到阳光底下抖抖
言毕,玉蝉衣再度召出剑来,正要御剑而行,见微生溟在原地晃神怔愣,她朝他喊了一声:“走还是不走?”
微生溟回过神来,快步跟上。
来到千月岛时正是清晨,城门刚刚打开。
镇守在城门前的石麒麟簇新,像是近些年刚刚换过,石头做的牌楼虽然耐得住时间侵蚀,却也被风吹秃了檐角,城墙也都旧了。
进了城,玉蝉衣脚步稍停,她发觉,眼前的一切都和幻境里一千年前的千月岛不一样了。
道路改道,坊换作市;街貌换了新颜,饭馆拆作估衣行,酒肆化作绸缎庄;一眼看去,竟没有一家的营生与一千年前相同。
想来也是,恐怕也没什么东西,是过了千年之久而一成不变的。
玉蝉衣心下惋叹,转念又想,哪怕记不起什么来,临走前去桃花泊旁远远地祭奠一下父母,也不算白来这一趟。
想到这,她看了身后的人一眼。
微生溟不声不响地尾随着她。
他也配合她,将他那一身鸦羽似的黑衣换成了凡间男子常见的粗衣短打。
玉蝉衣扫了他一眼,觉得顶着他这张脸,兼之端端正正的高大身形,再加上他脖颈间未消的印记,衣裳换与不换都无甚区别,一样招人眼球。
浑然不觉她自己也是一样,天女罗裳虽然换了下来,换成一身布衣钗裙,气度却难以掩盖。
玉蝉衣对微生溟说道:“这次出行,我要拿你当幌子。”
微生溟道:“好。”
他不追问为何,玉蝉衣却也自顾道:“虽说在千月岛很难碰见巨海十州的修士,但万一倒霉碰上,又恰好认出我来,问起我们为何来千月岛……你不是说你在人间埋了很多酒吗?就说是带我挖酒来了。”
微生溟:“好。”
玉蝉衣又道:“离开之前,我可能要去一趟桃花泊,祭奠一下曾经死在魂妖手下的受害者,要是有人问起来,也说是你带我去的。”
微生溟微微眯了眯眼睛,但仍是点头:“好。”
他一连应了三个“好”字,令玉蝉衣蹙起眉头,多看了微生溟一眼。
玉蝉衣觉得,以微生溟的性子,听到她这种古怪的安排,总要口舌锋利、一脸欠揍地说上点什么。
结果他尽数以一个简简单单的“好”字接下,任凭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