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着不死之身,想死也死不成,怪不得,会有心病。
玉蝉衣从前只知道自己想活而不能活,她贪恋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见不得别人不知生之可贵。因此她从未想过,对有些人来说,死亡的权利被剥夺,竟然也是一种极为残忍的事情。
“可你现在想活了,一定是这样的。”玉蝉衣道,“那些代表着你生出心魔的特征——你那滴血一样的瞳孔,你脖子上的修罗印记,它们都开始消退了。”
玉蝉衣着急翻起石桌上李旭送来的那些关于心魔的书籍:“这些都是你心魔转好的标志。微生溟,你等一等,等我多看些书,我会找出来是怎么回事,一定可以彻底解开你的心魔的。”
她不知道让他变得想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但既然一线生机已经出现,那就该紧紧抓牢了。
玉蝉衣低头疯狂翻书,这回,换了微生溟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看不到自己,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成了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修罗印记成了什么样子。
若是真像她说的一样,眼底的红和修罗印记都开始消退了,也许,心魔的解药已经找到了。
他就是一根快枯死的木,终于等到了春天。就如一片干涸皲裂到河床,终于迎来了泽被。他大概知道是谁让他对活着这件事又生出期待,只是这个想法刚一钻进脑袋,微生溟的脸色迅速沉下去,无半分欣喜。
一旦他对未来有任何美好的幻想,一旦他想和谁有更深的联系,命运总会毫不留情地将之摧毁。
向来如此,命运从不会眷顾他。他想好好爱护弟弟,最后却要杀了他;他努力修炼,想要保护家人,可除了他之外,所有人都死了;他等到了一个破他杀招的人,却眼睁睁看着她死在眼前。
死亡会比他来得更快。
这一次,轮到玉蝉衣了。
微生溟心中顿时悚惧万分,呼吸甚至急促起来。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让同样的噩运再落到玉蝉衣的头上。
眉头紧皱间,他冷不丁生出想要和玉蝉衣结契的念头。
主仆契——能让他在她遭遇不测时能立刻知道、立刻赶往她那的契约里,这一种最合适。
只是,以玉蝉衣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他的提议。
微生溟无奈放弃。
不结契也没关系。
不让她离开他的视线之外就可以了。
微生溟捻了捻指尖的悬丝,忽然因自己向巫溪兰要到了这个能知玉蝉衣脉息波动的法器而感到无比庆幸,视线不经意间落到玉蝉衣的身上。
正看着书的玉蝉衣忽然觉得自己背上冷飕飕的,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朝那古怪视线的来处抬了抬眼,却正好看到微生溟察觉到她抬头,朝她露出了一个温煦的笑容来。
“……”这一个月被他冷落得有些厉害,玉蝉衣一时有点不习惯。
“什么时候琢磨过杀招‘灭’的?”微生溟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他掀起袍角,在她对面坐下,恰好是一个能很自然地盯着她但不会被她感到异样的位置,他道,“这几年来,从来没有见过你看它的剑谱。”
玉蝉衣哼了一声:“‘灭’?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她道:“听说是很难的剑招,就找来破解破解看看。”
说完就低下头,懒得管他在想什么。
她说的句句属实,他爱信不信。
到现在,她也不想着再在这可怜蛋面前刻意隐瞒什么了。再说了,坦荡一些,反而更像是心里没鬼,他猜不到什么的。
玉蝉衣这一脸的倨傲张扬,令微生溟有些心痒。
她不是肯屈居人下的性子,也许她能接受主仆契呢——微生溟心里打算的是,这主仆契,主契给她,仆契给他。
契约只是形式,主仆契也只是个名字,他不在意,但玉蝉衣反而可能会在意。
她可能并不能接受另一个修士给她做仆人,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但他还是试着问了:“知道主仆契吗?”
“知道。”玉蝉衣道,“想出这种契约的人简直脑袋有毛病,这里都是巨海十州了,还要像凡间那样弄出什么主人仆人,叫那些做了仆人的低人一等,没个人样,真是不知道这是哪门子鬼癖好。”
微生溟:“……”
他安静闭嘴。
“别打扰我看书。”玉蝉衣还是嫌他吵闹。不知道为什么,今日他的存在格外扰人清净,哪怕不说话,视线也吵闹,明明之前像个死人一样无声无息。
微生溟便飞身跃到藤兰树上,站到树枝上。
他远远看了藏在山峦间的承剑门一眼。
雪花一年年落下,江水奔腾往前。他也要往前看了。
他本来写好了遗书,上面写尽了他的生平,也写上了他所知的陆婵玑的生平。
待他一死,“七杀”的存在必定会引来无数修士争夺,能将这份遗书公之于众,得众人认可,使他怨气平息者,才有机会见到“七杀”,才有让“七杀”认新主的可能。
但现在,这份遗书要暂时在他心底埋一埋,另寻时机再叫它见天日。
正此时,微生溟察觉到远处有一修士靠近了不尽宗。
他此刻就是一只惊弓之鸟,对每一个在不尽宗禁制外活动的人充满了警惕,哪怕是飞一只苍蝇进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但当微生溟视线远眺,朝不尽宗外那条小路看过去,路那头的来人,却是老熟人了。
是李旭,他的肩上担着一条扁担,扁担两头挑着一对筐,像个卖货郎一样,带了许多东西来不尽宗。
微生溟定睛一看,李旭肩挑着扁担两端四平八稳地放着两盏灯,看到那两盏灯的形制,他便皱了皱眉。
是千月岛的魂灯。
第71章 魂灯 破了心中执妄
一进到院里,李旭就将扁担放下来,说:“过来送点东西。”
玉蝉衣看书时不喜欢被人打扰,本想让李旭去药庐找巫溪兰,但看到扁担两头放着的灯,她却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也认出来了这两盏灯。
千月岛的魂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等玉蝉衣发话,李旭便道:“不久前,巫道友对我说,你与你师兄要去人间一趟,她让你们带点好吃的好玩的回来。”
顿了顿,李旭说:“巫道友担心以你们二人的眼光,加在一起会把一些邪门的东西当成宝贝给她带回来。”
玉蝉衣:“……”
李旭:“想着她既然想要点凡间的物件儿,我就让几个在人间行走的弟子顺路帮我带了些东西。本想着从中挑选几样好的送过来,但是——”
“这些都不能继续放我那儿了。”李旭苦恼地皱了皱眉,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做贼似的说道:“掌门要在我那儿呆一晚再回太微宗。”
玉蝉衣诧异,也压低声音问道:“为什么楚掌门去你那儿了,就不能再继续放下去了?”
“犯宗规了。”树上站着的微生溟跳下来,随手从货架里拿了根竹蜻蜓出来,“太微宗宗规规定,不准弟子玩物丧志,更不能把人间的杂耍玩意儿带回太微宗。”
虽说有隔音的禁制,巫溪兰一点也听不见,但听见微生溟这么高声说话,李旭额头依旧落下冷汗。
把玩了一会儿,微生溟将竹蜻蜓放下,对李旭说道:“只为了挑几样,搜罗得倒是够齐全。难道你之前卖种子,会特意去背一背药修才背的百草集吗?”
李旭尴尬笑笑。
百草集,他还真背过了,且倒背如流。
玉蝉衣在一旁好奇问道:“你们太微宗的宗规,竟然如此严苛?”
听上去这宗规的严苛程度,快赶上承剑门了。
李旭道:“听说从前宗规没那么严,但是出了位很让楚掌门很头疼的弟子,那弟子犯一次错,宗规就要多添上一条。”
玉蝉衣的目光忍不住瞥向微生溟。
说的不会是你吧?
微生溟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只朝她点了点头。
还真是他。
玉蝉衣心下哗然,又听到李旭继续说道:“再加上,这几百年来,承剑门声望日益高过太微宗。掌门痛定思痛,反省了一番,觉得太微宗与承剑门相比,做的最不如的地方就是少了个戒律堂。太微宗宗规虽有,却是空摆设,很少真正用来责罚弟子,他老人家反思了一番后,这些年狠抓规矩,要求弟子谨言慎行,谨守规矩。”
正因如此,在楚慈砚表示要在李旭那住上一晚后,李旭就连忙叫人将楚慈砚支开,背上他搜罗的这些东西,赶紧又来了不尽宗一趟。
李旭不好意思地说:“玉道友,帮我个忙,这些东西就当是你买下来的,放在你们不尽宗吧。”
玉蝉衣直接去药庐找了巫溪兰出来。
巫溪兰从未去过凡间,乍然看见这些被李旭摆在竹筐里的杂耍玩意儿,她样样稀罕得紧,纠结了半天要买哪个,最后听李旭说能以物易物,恰好他需要的草药又都是她最近攒了许多用不完的草药,生怕过了这村没这店,连忙大方阔绰地将这些全部买了下来。
有了李旭送来的这些东西,巫溪兰对玉蝉衣说:“等你和你师兄去人间,就别记着我了。不然,真怕你们给我带回来一块要进去杀妖的小石头。”
玉蝉衣这才想起来,之前微生溟还说过,等她将髓石法器中的幻境都度过一遍,他要带她去凡间一趟——他以为她会像他少年时一样,在髓石的幻境中明白对错是非,以为这块髓石可以让她答应杀他,那恐怕,他在等着的那个她度过了髓石全部幻境的时刻,就是在等她答应杀他那一刻。
与其说,是等她离开髓石要带她去凡间一趟,倒不如说,是等她答应杀了他后,带她去凡间一趟。
这样一想,准没好事。
指不定是要交代什么遗言,托付什么遗物。对于微生溟能做出什么事来,玉蝉衣已经充分预判。
但当着巫溪兰的面,不好聊这个,玉蝉衣低头看了眼挂在脖子上的髓石法器,忽然被里面折射出的光芒吸引了视线。
琥珀色的液体似水非水,似沙非沙。魔髓在棱石里轻轻晃动着,流金一样,在阳光下折射出迷离的光晕色泽。
把它创造出来的人,是微生溟的母亲,更是她那一族中曾经最强大的存在。历经了千年之久,依旧能从由这位魔族女子缔造出来的法器迷离的光影中,窥见她的一二分风采。
玉蝉衣能记得自己在幻境中看到的微生溟母亲的样子,她的眼睛也是巨海十州不常见的琉璃色,一双瞳子冷漠却如霁雪般,令人着迷神往。
正如同这块髓石,戴在胸前永远不会被她的体温捂热,但光晕与色泽都实在太过动人,有种不存于真实世间的梦幻感。
着实漂亮。
但毕竟是他人之物,还是微生溟母亲的遗物,于情于理这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
她不会占据它太久。
玉蝉衣打算,等她将里面的幻境都度过一遍,就将髓石还给微生溟。
清点好草药后,李旭就离开了。
暮色缓缓笼罩下来,不尽宗的院内,打上了一层柔和暖橘的光。
灯火摇曳间,玉蝉衣投落在地面的影子微微摇晃,让她回过神来,往巫溪兰那边看了一眼。
巫溪兰在石桌旁点燃了那两盏李旭送来的灯,点亮之后,她就在一旁捧着脸看着,感慨道:“怪不得会叫月灯,这灯亮起来真的像月亮一样。凡人的手真巧。”
玉蝉衣这时才有空仔细看那两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