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衣本来打好了腹稿应对,一下落了空。
怪异。
真不习惯。
“不问问我为何这样安排?”玉蝉衣问。
微生溟道:“言多必失。”
言多必失?这竟然是他能说出来的词?
玉蝉衣分外诧异,又听到微生溟紧接着说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听你安排便是。”
他在心里补了一句,只要不将他赶走,他就没任何意见。
方才在树后被玉蝉衣点破藏身之处,完全出乎微生溟的意料,他也毫无防备,毕竟连最狡猾的妖怪都没她这样警惕。
更没料到玉蝉衣在发现他后,竟然会对他说:走吧,陪她去千月岛。
他自知偷偷跟着她的这等行径算不上光明磊落,见不得光,与害鼠无异。
只是才刚刚在阴暗处窜行了一阵,突然就被抓住提拎到阳光底下抖了抖,没被乱棍打死,却被允许到阳光底下继续跟着。
很难说他是什么心情。
得她开恩,允他跟随,晒到光了之后,他反倒更觉得自己阴暗了。
他惴惴难安,无从玉蝉衣心里在想什么,更是无法通过她脸上神情揣度她是否生气。
此刻玉蝉衣将她的安排点出,微生溟心下反而踏实了一些。
原来她是想拿他当幌子。
虽然猜不透玉蝉衣拿他当幌子的用意是什么,心里面也对她来千月岛的反常行径感到古怪,但微生溟暂且庆幸着自己对她来说有这样的用处。
“这次出来,和师姐打过招呼了?”微生溟问道。
“打过招呼了。”玉蝉衣道,“我带了传音石出来,等过会儿给她传点消息,在她那,我也要用你当幌子。”
玉蝉衣对巫溪兰并无太多防备,但巫溪兰对谁都没有防备,想从巫溪兰那问话十分容易。玉蝉衣便决定,她一些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事,最好也不要让巫溪兰知道了。
“当幌子吧。”微生溟道,“也和她说,我带你到千月岛找酒来了。”
微生溟仔细想了一想,他在千月岛这里还真埋了酒。
不过凡人可比巨海十州的修士们有意思多了,保不齐会为了找乐子做出什么事来,也没有什么凡人一定就去不成的地方,漫山遍野地乱挖,早将他的酒坛子挖走了也说不定。
“那师姐训你怎么办?”玉蝉衣问。
微生溟思忖了下,心道,能替她挨训,也算他又多了个用处。
“训就训吧。”他说。
这时,他们二人正走过一家盖了二层的茶楼前,里头传来隐隐的二胡拉曲声。
在这家茶楼前,玉蝉衣站定,抬眼一瞧,见里面人影济济,抬足走了进去。
微生溟跟上去。
这座位于千月岛繁华处的戏曲茶楼是一处专供消遣的去处,一楼的中央摆着一处戏台子。戏台子前,有一大陶缸装满了水,上面意思意思养着几朵莲花漂浮在水面上。戏台子周围环绕摆开喝茶的桌子,不过最好的看戏点,却是在二楼的贵宾席上。
坐在二楼往戏台子一望,戏台子上所有人的唱念做打,都瞧得一清二楚。看客看得痛快了,有时候就会从二楼投下赏钱来。赏钱正好投进莲花缸里,收钱的人开心,投钱的人也讨个吉利。
有戏乐班子在时,台子上会有伶人唱戏,没戏班子时,这戏台子就被茶楼老板请来的说书人占着。
此时在戏台子上的,正是这位说书人。说书人拉着二胡,说一会儿停一会儿,二胡声咿咿呀呀的。
他在说着仙人降世的故事。
玉蝉衣听了一阵,省去说书人对仙人本事天花乱坠、夸大其实的描述,留意起了他话里提到的一人。
那说书人神神秘秘地对众人说道:“这千月岛可是块福地,自古以来,就是受仙人眷顾的地方,自从六百年前仙迹现世,每隔百年,都有会人看到云中仙在这里徘徊。”
听客中有人问:“云中仙?”
“是一蓝衣仙人,可惜从未有人睹其真容,也未有人有幸观其神通。只见其腾云驾雾匆匆而过,身形隐在云中旷若一点,高不可攀,称之为云中仙。”
底下有人发出阵阵嘘声:“别是飞了只鸟过去!”
满堂哄笑。
说书人道:“这可不是玩笑话,千月岛里不少人看见过云端飞过的蓝衣仙人,自从六百年前他第一次出现,之后每隔百年定会露面一次。算一算日子,这两年云中仙又要出现了。你们在这里捧我的戏场,外面却有不少人在开琅山上踏青,就为了站得高高的,好看仙人一眼。你们呐,错过了仙人之姿,休要怪老夫今日没提醒。”
玉蝉衣抿了口茶,并不把说书人这番话当成玩笑,反而素手一抬,往那莲花缸里掷下了几枚赏钱。
这戏曲茶楼,戏的滋味比茶要更好一些。
只是这蓝衣仙人……听上去怎么这么像那个风息谷的弟子?
他也来了千月岛是吗?每百年都来一回?
玉蝉衣这时透过窗看到什么,她对微生溟说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说完转身离开。
她走的急,裙角打旋。
微生溟眉头一皱,心底隐隐不安。
他神识打开,远处的细微声响也能入耳,视线越过窗边一看,见玉蝉衣正在路旁和一卖花小儿攀谈。
他从嘈杂声音中辨认出玉蝉衣的嗓音,她与他呛声时声线一向冷而凌厉,对着这卖花小儿倒是温柔极了,这种说话的嗓音面对他时可从未有过。
撇了撇嘴,心中有种很不好说的滋味,微生溟再仔细听去,玉蝉衣在和那卖花小儿聊的,是云中仙的事情。
莫非玉蝉衣此番来千月岛,是为了那些凡人口中的“云中仙”,实际上的那位风息谷弟子来的?
人间城池千百座,玉蝉衣别的不去,偏偏要来千月岛,还扯了他出来做她的幌子。
叫人完全想不通她想做什么。
微生溟像在雾中一样思绪朦胧,有很多关于她的事情都看不清。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过了片刻,玉蝉衣从外面回来。
她买回了两朵花,在自己鬓边别上一朵后,分给微生溟一朵,示意他别在他的鬓边。
正是春枝带俏的时节,人也要在自己的头上带起“俏”来,路过的男子女子鬓边都戴着花。来时玉蝉衣便留意到这一点,又抵挡不住那卖花童那眼巴巴的眼神,从他那买了两朵带枝的鲜花回来,好叫自己和微生溟更好地融入其中。
她可不想再过阵子再来千月岛,又听到那说书人说除了云中仙外,千月岛上又多了两位“布衣仙人”。
买花时,玉蝉衣还朝那卖花小童打听了打听“云中仙”的事。
非这说书人编造故事,哗众取宠,这千月岛上的人连小孩都知道“云中仙”,说明是确有其事。
确定了这一点,玉蝉衣就对这“云中仙”更好奇了一些。
微生溟指尖转动着玉蝉衣递给他的这朵粉色桃花,心说她将她手里那朵白色的梨花给他分明要更合适些,但见到她将梨花别上后,小小一朵白色梨花被她衬得格外秀净好看,就把这朵剩下的桃花往自己耳后别上了。
玉蝉衣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说道:“那位卖花的小童子想趁着在开琅山看仙人的人多,要赶到那去卖花。”
停顿片刻,微生溟不说话,玉蝉衣低声说道:“你说,那位风息谷弟子每隔百年来一趟千月岛,是来做什么的?”
微生溟自是不知道那位风息谷弟子来千月岛做什么,只问道:“你可有瞧清他是谁?”
玉蝉衣摇了摇头:“只见他匆匆而过,连衣着都没有太看清。你有没有瞧见?”
微生溟摇头。
他当时只顾着看她了,眼角余光虽然瞥见了风息谷的弟子经过,但觉察到没什么危险性后,就没再将心思放在那人身上。
微生溟又问:“小师妹是为了他来的?”
玉蝉衣愣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我只是好奇一年前后千月岛的风光,来这里随意逛逛。碰上风息谷的弟子,算是意外。”
准确的说,是意外之喜才对。
她来千月岛本是临时起意,来到却遇到风息谷的弟子,算是意外的收获。
陆闻枢挚友不多,薛铮远算是与他走得最近的一位,两人关系密切,玉蝉衣不可能忽视掉这个人。
她已经从江言琅和沈笙笙那打听到了关于薛铮远的许多事,但风息谷离炎州太远,江言琅说了多少她知道多少,其他一概不知。
要是能在千月岛找到这位风息谷弟子,想办法套点话出来,兴许能帮到她自己。
微生溟听完,默默喝下了一口茶。
看来不是她这次来千月岛,不是为了这个风息谷弟子来的。
从戏曲茶楼离开,他随玉蝉衣在街头逛了一会儿,看着玉蝉衣像第一次跑到凡间一样,这里望望,那里瞧瞧,看什么都一副新奇样子。
心头更似云山雾绕,拂不开的朦胧。
眼下的千月岛既无妖魔作乱,亦无战火纷扰,是座祥和安乐的小城,贸易繁荣,民风自在,街边随处可见小摊贩。
玉蝉衣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具体是要去哪里,只能这么边走,边瞧,看脑海里是否会闪过一些记忆的碎片。
她一路漫无目的地看去,刚在一处卖银饰的小摊前停住脚步,随手从摊面拿起一支银簪放在手中赏玩片刻,眼角余光远远却瞥见另外一处小摊前站着一道身着素净蓝衫的身影。
玉蝉衣一怔,随后转过头去,再认真一看,待看清那人的侧脸,玉蝉衣便感到有些眼熟,于是多看了几眼。
忽然间她脸色一变,连忙拽了拽微生溟的衣袖,悄声以心声问道:“那是薛铮远吗?”
第73章 影子 脚步生生扎在原地,无法再前进半……
经她提醒,微生溟也往相隔不远的那个摊子看去。
那是个卖玉石的摊子,摊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小石头,薛铮远垂头挑挑拣拣,并未留意他们这边。
玉蝉衣忙将微生溟拽到角落,确保两人都站到绝对不会引起薛铮远注意的地方才松一口气。
所站的位置能避开薛铮远的视线,但却依旧能看到薛铮远。
又往玉石摊前看了两眼,玉蝉衣喃喃自语般道:“莫非……薛铮远就是人们口中的‘云中仙’?”
微生溟道:“这些年世道平顺,妖邪之物不易滋生,巨海十洲的修士不必频繁来凡世捉妖,各宗门往往会约束弟子、叫弟子少让凡间走动。”
“既然那民间传言里说云中仙每百年现身一次,恐怕是能将宗门规矩视若无物,不是一般的弟子。”微生溟说,“云中仙,应当就是他了。”
多看了几眼后,玉蝉衣也确定了,那就是薛铮远。
她之前虽然只和薛铮远远打过几个照面,不太能准确辨认薛铮远的样貌,但她对薛怀灵的样子记得很牢——薛铮远兄妹两人长相特别像。区别无非是薛铮远眉眼英气些,而薛怀灵则秀气柔美些。
确认了那就是薛铮远后,玉蝉衣心中涌上一阵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