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听着马车车轮骨碌碌碾过山路的声音,玉蝉衣咬着唇,浑身都绷紧了。
紧接着,马车一停。
那魂妖果然出现了。
它在不同的人面前模样各不相同,今日在这对夫妻面前,它化作了一个颇为俊朗、面容却显清癯的玉面郎君,说着自己是一个丧了妻子,独自带着孩子开着客栈谋一口饭吃的鳏夫。
玉蝉衣一向知道这魂妖会伪装,最是擅长将自己扮成不引人防备的样子,在孩子面前就扮作被爹娘打骂赶出家门的孩童,在老人面前就扮作失了孤老后无人可依的老父亲或者老母亲,但见到它今日的伪装,恨到身体都在颤。
她下了马车,在将魂妖做的恶看完之前,她近不了魂妖的身,只能隐匿身形偷偷看着。
玉蝉衣清楚地知道,过了今夜,桃花泊里,大概又要添上五具新的尸骨。
她不忍再看,可这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和父母相关的记忆了。
都是有孩子的两对夫妻,听了这个“鳏夫”的话,果然动了恻隐之心,进了客栈。
他们喝了茶,用了膳,不久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落入到梦乡当中。
他们不约而同地梦见了自己的女儿,活泼健康的女儿,戴着他们从大师那里求来的如意结,出落成了个健康强壮的大姑娘。
不觉察间,自己的生命逐渐消失,呼吸越来越微弱下去。
由这魂妖钩织好的一场美梦,尽头却是它自己凶相毕露的脸,看了它之前害人的手段,玉蝉衣知道,它需要凡人性命的滋养,但也格外喜欢在凡人临死之前凶相毕露,叫他们在无限的恐惧与悔恨中死去,将这点恐惧与悔恨的情绪,当成它这一餐最后的一点佐料。
玉蝉衣倒情愿自己的父母是在美梦中死去的。
她握紧了拳头,隔壁忽然一阵异动。
隔壁房间,是那对带着孩子的夫妻两人。
“走啊!……快走啊!”玉蝉衣听见了这样一声低低的咬牙催促,紧接着,便传来被锁住的门强行被撞开的巨响。
那魂妖明显受了惊,来不及再在美梦的尽头露出真容,吸了精魂后,直接飞向隔壁。
玉蝉衣最后看了榻上的两人一眼,这对夫妻在美梦中去世,脸上都挂着笑,玉蝉衣的眼泪却唰一下掉了下来。
顾不得抹掉泪,玉蝉衣忙跟出去,隔壁被魂妖锁住的门大开,只见一身湘妃色衣裙的夫人立在房中,手里一手捏着符咒,另一只手捏着匕首。
她的手腕淋漓落着血,伤痕一道挨着一道,密密麻麻地叫玉蝉衣惊了一惊。
这魂妖在茶中饭中放了致幻的迷药,房间里摆着的香炉里也有,一旦踏入了它的幻境,很快就会变得困倦。她恐怕是用刀将手腕划伤,强行叫自己醒着。
房间里只剩了她一个人,那魂妖闻着她的血,眼神变得愈发贪婪。
“好特别的香气,你是我遇见过的最特别的凡人。”魂妖道,“你以为你将自己留下,他们就跑得掉?十里之内全是我的幻境,你们都跑不掉的。”
女人说道:“呸,才十里,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萧郎会活下去,我的阿蝉也会活下去,说不定……”
她嘴角扯起来一笑,苍白的面色被幽幽夜色衬得薄的像纸,声音却很坚定:“说不定,我也能活下去。”
阿蝉……?
心底轰然一震,玉蝉衣呼吸滞停,浑身发起抖来。她还想再听,可下一刻,一身湘妃色的衣裙逐渐被鲜血染红,她倒在血泊里,像一朵还未盛开的红莲。
女人最后没有活下来。
她的丈夫也没有活下来。
但那个孩子,那个被叫做阿蝉的孩子,却让那魂妖挖地三尺都没有找出来。
阿蝉,说的是她吗?
她也来过千月岛?
她什么时候来过千月岛?
玉蝉衣脑袋里乱哄哄的,眼前是泪,心口是疼,几乎站不住。
她失了神一样,等五十七个遇害者的经历一个个历过,眼含热泪又无比狠绝地挥剑斩了魂妖,从幻境中抽身而出。
她没有一点停顿与间隔,再一次纵身进去。
一切都重新开始了。
魂妖再度聚成,逐渐有了灵识,伏在夜色的屋檐上窥探着凡人梦境,识了人间的爱恨嗔痴,懂了喜怒哀乐,学会了操控凡人的欲望,开始作恶。
这一次,玉蝉衣一直在千月岛的驿站旁等着。
这回她终于等到了先到来的那对夫妻。
他们的马车在驿站旁停靠,孩子在男人的怀里睡着,那女人轻轻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玉蝉衣听到了他们交谈中提到的孩子的名字——阿蝉。
待孩子睡着之后,女人对男人说道:“王上昏聩,耽于享乐,荒淫无度,又闭紧了两只耳朵听不进去人言,还不是因为妖怪没作乱到他的头上。等哪天妖怪去了王宫,要了他的狗命,他就信了这世上有妖怪了。”
顿了顿,又道:“别拿这种眼神看我,这又不在王城,我骂他两句,他又听不到,可别再劝我谨言慎行。”
男人一脸愁容:“我脱了蟒服,舍了功名,以辞官相逼,都叫不醒君上。难道真的只有死谏,才能让君上信了这世上真的有妖在作乱?”
“怕是死谏也只是白白搭上你一条命。”女人道,“你忘了君上怎么说的了?说你妖言惑众。”
她道:“真想让他替我活两天,叫他知道从小就容易招惹脏东西是什么滋味。只要碰上一回,他准就不说别人妖言惑众了。”
男人苦笑:“夫人,如今我蟒服已去,功名也空,半点本事都没了,要连累你和阿蝉跟我一起受苦了。”
“哪是半点本事都没了?这阵子你不是常常借酒浇愁,品酒的本事总比之前滴酒不沾时好上不少,可算是知道什么酒坏,什么酒好了。”女人笑吟吟道,“听说千月岛山好水好,酿出的酒别有一番滋味,你和我有手有脚,脑袋也不笨,学学酿酒,开个酒馆好了。再不济,你当一当教书先生,或者和我学学画符,当一当那狗君上口中妖言惑众的‘江湖骗子’好了。贫苦的日子我们又不是没过过,不过是回到过去的日子,没什么不好的。”
她又说:“我看,等哪天君上知道了这世上真有妖,八成要吓得痛哭流涕,亲自来千月岛请我们回去。”
“要死多少人他才能意识到……”男人手一抖。
女人笑着说:“等我擒妖的本事再长进一点,捉只活的妖丢进王宫,吓不死他,到时候他也就知道了。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捉妖的书籍存世,一切得靠自己琢磨。嘘,阿蝉是不是要醒了?”
她遥遥看了眼周围:“这千月岛风景秀丽,不知道这里是否也像王都附近一样,有妖怪在活动。”
玉蝉衣看着被抱在男人怀里的孩子,她的脸一直贴着父亲的胸口,没有抬起来过。
玉蝉衣又仰了仰头,看了眼男人又看了眼女人。她甚至没有舍得现出身形来,贸然地打断他们的对话,只是在一旁听着他们聊天的内容。
她听他们说起王都,说那里天也不好水也不好,东西都卖的很贵,俸禄虽然高了可一年到头下来依旧攒不下什么,说起他们那位昏聩无眼的君上,畅想着他们接下来要怎样在千月岛生活。
她知道了女人天生体质有异,容易招惹妖邪,因而也比旁人多了点应付妖怪的本事。男人书生一介,考了功名后,在王都讨了个官职,官位不高,却颇得君王青睐,前程大好。只是却因他将京城附近的十几桩失踪案定为妖邪作乱,惹了君王大怒,君王说他怪力乱神,妖言惑众,男人心灰意冷之下,辞官归隐田园。
很快,另一对手持相思结的夫妻也来到了客栈。
在他们提及千月岛有人失踪之后,带着孩子的两人交换了个眼色,以极其隐晦的声调轻声说道:“这里竟然经常有人失踪,小心行事。”
“和这位蓝衣夫人一起走吧,她在千月岛长大,有异样她反应得更快一些。”
一切都像上一次那样发生着,除了玉蝉衣,她再也没有现出身形过。
但当两队人分别踏上各自的马车,一前一后要进山林时,玉蝉衣却忍不住现了身形。
哪怕知道改变不了什么,她依旧问道:“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神情难掩哀切。
两对夫妻都是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却没听她的话,依旧前行。
车轮声很快响起。
玉蝉衣痛苦地闭了闭眼。
事情照旧发生。
圆月夜,那魂妖在隔壁吞食另外一对夫妇的命与精魂时,玉蝉衣一直待在她父母所在的房间。
自用完膳后,这对夫妻就异常的沉默,茶水喝的不多,饭也只吃了一点。
进了房间之后,听到外面那一声轻微的落锁声,他们两个对视一眼,无声却又异口同声张了张口,看口型是说道:“有妖。”
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最后却又是一句简短的异口同声,“我留下来。”
“不,是我留下。”女人抢先说道,“若是这次遇到的是人,是匪盗,我定然会让你留下,可在妖怪面前,哪怕你是男子,也和我没有区别,甚至还不如我。你有你的本事我有我的,我从小就在琢磨要怎么对付它们,且我身上的气味本就更吸引它们,让我带阿蝉走我们都逃不出去。”
她边说边将贴身衣物解下,交到男人手里,附耳在男人耳边,极为小声地说道:“你逃跑时,将我的衣服抛向山里的那条小溪,做障眼法,叫它以为你们是坐船走了,能给你和女儿争取到更多的时间。再带上这些香囊,压了你和阿蝉身上我的味道,它找不到你们,往北跑,北面居民多,这妖怪的幻境改不了这座山里林木的长势,往树木稀疏处跑,你们能逃出去的。”
“这些符篆也给你。”她指着其中一道说道,“若是这道符篆亮了,说明它在附近。”
“我会尽力活下去,可是这妖怪不好对付,障眼法竟然将你我都骗了过去。也许我真的会死在今夜。”她看着男人那双眼睛,自己的眼睛忽然弯了下去:“你活下去也没什么好的,本来就妖言惑众了,这下子又要成了抛下妻子独活的贪生怕死之徒,后面有的是罪要让你受。你去吃这苦头吧。”
“生生死死一碗酒,早晚穿肠而过,我只是先喝了我这一碗。我家里的人都短命,我已经算是活得长的了,所幸我平日里话多,想和你说的话之前都说过了,今日情衷不诉,也不遗憾什么,再多的话只是耽误逃跑的功夫,萧郎,走啊,快走。”
男人最后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么,抱起孩子撞门而出。
他大步跑向林中的夜色,玉蝉衣一路跟着他,听见他边跑边唤着怀里的孩子:“阿蝉,醒醒。”
“醒醒!”
他最后狠了狠心,狠掐了一把怀里的孩子,一直昏迷不醒的小孩儿终于睁开了眼睛。
林中的月光下,玉蝉衣也终于看到了孩子的脸。
不出意外的,和幼年时的她很像的一张脸,只是比她自己认得的样子要更小更稚嫩一些。
这一刻玉蝉衣几乎头痛欲裂,明明,明明这一夜她也在这,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记住?
玉蝉衣记性极好,好到她一开始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看过的东西就不会忘,偏偏五岁之前的记忆一片空白,她还以为是那时太小,她全忘了。
可这样的事情她怎么可能记不住?
她看着男人抱着孩子,按照女人说的那样,将她的衣服放到河中,又将自己和孩子都在冷水中泡了一通,彻底清醒后,抱着孩子一路往北方跑去。
但跑了没多久,他手中攥着的那道符篆忽然亮了起来。
男人脸色一颤。
他手里仅剩了这一道符篆,早在此之前,他将香囊、符篆全部绑到了自己的女儿身上,符篆一亮,他甚至没有停下来悲伤的时间,立刻对女儿说道:“阿蝉,爹爹刚刚说的话,你都记住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
她说:“往北跑,往树木稀的地方跑。”
这一刻玉蝉衣泪如雨下。
在此之前,男人一直在对女孩说着话。他在提前做着安排,他对女儿说着的话玉蝉衣都听到了。
他说:“阿蝉,往北走,往树木稀疏处走,那是你娘帮你选好的路。记着,你是青州凤凰村人士,母亲陈夏,父亲萧唤,祖父萧贺,外公陈三让,外祖母苏清娘。”
“没有,你娘亲没有不见了,她只是打算和阿蝉玩一场游戏,爹爹一会儿也许也会去找她。”
“等游戏开始了,往北跑,往树木稀的地方跑。你跑快一点,别让爹爹娘亲抓到,别让任何人抓到,被抓到了,你就输了,阿蝉最讨厌输了对不对?不要输。”
“明日爹爹娘亲会在驿站那里等你,如果你等不到爹爹娘亲,那是爹爹娘亲先回家了,叫驿站的人将你送回青州凤凰村去。记着,这世上不止有人,还有妖,别太相信别人,先保护好自己,先让自己活下去。往北跑,往林木稀疏的地方跑。”
一路上他说了很多话,唠唠叨叨事无巨细,到此刻他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变得惜字如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