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吧。”他道,“爹爹回去接你娘亲,但你不准回头。”
“回头也是输了,别回头。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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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徐徐落下,笼罩着不尽宗。
砰的一声响,巫溪兰从药庐中走出来。
玉蝉衣房间的门开着,她闯进去,微生溟已经在了。
看到他的身影,巫溪兰更觉糟了,她急道:“要怎么把小师妹弄出来?”
“她已经一整天没出来了,忧思郁结,大悲伤肝,再不把她弄出来,她头发要全白了!”
微生溟紧拧眉头:“我进去看看。”
第61章 水中月 是他帮她报仇雪恨
微生溟愁眉紧锁,他对巫溪兰说道:“师姐,绑着你和她的悬丝法器,请你借我一用。法咒也请教我。”
巫溪兰听得直皱眉头,却先念起咒语,将系在自己指上的悬丝移到他的手中,长长一串法咒念给微生溟听了,怕他记不住,正要再找纸笔写下,微生溟却已经熟稔地念起法咒,将悬丝系在了自己的指尖。
这机智敏捷的样子实在和她平日里所见的那个废物师弟差别有些大,巫溪兰惊了片刻,随后,不安地问:“情况很糟糕吗?”
没什么比一个平日里散漫无正形的人都正经起来,更叫巫溪兰觉得事态严重的了。
她甚至再顾不上指责送法器给玉蝉衣的微生溟,只着急说:“小师妹会不会有事?”
“髓石里的幻境定然不会损及肉身,亦不会伤及神魂,只是……”微生溟将悬丝缠到指尖,视线扫过躺在榻上的玉蝉衣,眉头越拧越深,“唯恐心病难治。”
躺在榻上的玉蝉衣身体蜷缩着,呈现出婴儿蜷缩在母亲羊水里的姿势,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冷,反而很平和、很安静。
只看她的脸,若是不知道她在幻境中已经待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将这医修用的法器“悬丝”绑在指尖,感受不到她心神的震颤,他会误以为,她正在做一场美梦。
但“悬丝”已经绑上了指尖,微生溟能与她心神细至毫厘的震颤感同身受。
“能用这丝线找到她吗?”他看着自己指尖那无形无色的悬丝。
巫溪兰摇了摇头。
“只是能知其感受。”巫溪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言罢,微生溟咬破手指,将血滴进髓石,随后坐在榻边,闭眸似入了定。
血融入髓石,如鱼入大海。髓石绽放血色一样的华光,瞬间把微生溟吞没。下一刻,微生溟就出现在髓石法器之内。待一入髓石幻境,微生溟直奔着最角落里的那朵光团而去。
这光团设了禁制,哪怕玉蝉衣和髓石结契,独独这个幻境非他许可,她便踏不进去。若是玉蝉衣出事,极有可能就是在这里。
寻到那团暗不可见的光亮后,微生溟却恍然发觉,禁制仍在,玉蝉衣尚未踏足此处。
微生溟心直往下沉了沉。
如果不是他想的这样,那就是另一种可能——
玉蝉衣也许是想篡改幻境。
可幻境如何是能篡改得了的?
幻境最奇特之处,即在其虚幻,非真非实,里面的一切都是假的,在其中受的伤、流的血,都不会伤到真实世界里的人。
可幻境最残酷之处,也恰恰正在于其虚幻,在于其不可更改。
它是水中月,镜中花,梦中云。
是虚幻不实的东西。
若是想改真为假,改虚为实,就如同梦中贪欢,只会反伤其身,引其沉沦。
摸一摸指尖的“悬丝”,感知到她的心焦,微生溟亦是心急如焚,却只能先一个个幻境探过去。
若是这髓石中的幻境能叫玉蝉衣受煎心之苦,那她定然是动了想要更改幻境的念头,却又知道虚幻之境改无可改,才落得个肝肠寸断的地步。
他只是想让她一个在巨海十州长起来的小修士识一识人间疾苦,看一看凡尘百态,没想过她竟然会真情投入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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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漆黑的寒夜中,玉蝉衣盯着魂妖,见证了它的又一次诞生。
这已经不知是多少次她回到这个幻境的最开头了。
一旦开始,就要完整地将幻境经历一遍,走到最后。
玉蝉衣已经在这幻境中走过了一遍又一遍,在一次又一次走向萧唤与陈夏时,她看到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她看见了萧唤那只常握笔的手上布着的薄茧;看见了马车上有个箱子放的是陈夏钻研符咒时弄出的废纸;听到陈夏在看到别的父母给女儿买的如意结时,戳了戳萧唤的背,俏皮地讨着什么;看到了萧唤在将陈夏的贴身小衣放入河中后,将身上所有掩盖气味的香囊全部挂到了女儿的身上,在小阿蝉问为什么时,他笑了笑说“我与你娘亲日日同寝共枕,夫妻恩爱,身上也有你娘亲的味道,恐怕是香囊所压不住的”,他在那时就做出了和妻子一样的决定——决定以身为饵,将魂妖引开,为女儿谋求一线生机。
玉蝉衣没有错失掉两人的任何一句话或者任何一个眼神,甚至在一遍又一遍的循环当中,记住了陈夏哄她时轻轻唱着的童谣是要怎么唱的。
可她不识青州乡音,一个字都听不懂,听不懂这其中的含义,只是单纯将调子和音节记了下来。
终于,不知道在第几次时,玉蝉衣现出身形来,和萧唤与陈夏两人聊上了天。
她问了他们许多事。
每一次聊天的最后,她都会问他们,能不能不要往前走?
都没有用。
哪怕直接告诉他们前方有妖,哪怕真的让他们信了她,改道前行,魂妖依旧会出现在他们改了的道路上。
不管出现在开头,还是出现在他们临死之前。亦不管她作出什么样的努力,她永远改变不了最后的结局。
玉蝉衣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多的事,不过是在萧唤手中那道感应魂妖气息的符篆亮起时,接过他手里的小阿蝉,告诉他,她能保护好小啊蝉,叫他能安心地往回走。
然而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不过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给她自己编制的一场美梦。
没有什么安心地往回走,一千年前的那一个夜晚,她的父母就是在对她的一腔挂念中死去的。
不管是陈夏让丈夫和女儿离开时决然赴死的坚决,还是萧唤离去时包含泪水的不舍,玉蝉衣只看了一次,便镌刻于心间。
她恨不得就在此刻,就同他们一起死去,却又牢牢记得萧唤与陈夏都曾说过的话。
活下去。
可是自五岁起的小阿蝉,什么都不记得了。
无论怎样头疼欲裂地去想,记忆都是空白的。
玉蝉衣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和他们二人发起交谈,靠近他们,努力想要填补这一段空缺的记忆,想要让她脑海里关于父母的形象,更鲜活一些。
可幻境终究只是幻境,不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她就无法靠与萧唤和陈夏交谈知道更多关于他们的事情了。
玉蝉衣不会去死,她会听话,会活下去,却做不到不回头,在一次又一次救人无果之后,玉蝉衣依旧选择重新进入了这个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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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微生溟找到玉蝉衣时,玉蝉衣又一次将魂妖斩于剑下。
和故意将魂妖一缕残魂放出,十二年后翻出它的老巢,才将它殆尽的微生溟不同。她从亮出剑来的那一刻就没有给魂妖一丝它能活下去的侥幸。
她的剑意自生出的那一刻就是密不透风的绞杀,哪怕这魂妖狡诈多端,分了几缕残魂欲逃,却都没能从她那密不透风的剑意中找出半点能容它逃脱的缝隙,终是在撕心裂肺的挣扎惨叫中魂飞魄散,再无重塑的可能。
白色的魂妖在持剑的玉蝉衣面前,魂飞魄散,化为烟云过眼。
看见了她还算安然无恙,微生溟心稍微定了定。
一千年前妖魔作乱,无比猖獗,他杀的妖未曾计数却也应该是成千上万,这魂妖在其中罪孽之深重非能一笔带过。五十七人丧命在它的手上,杀人手段极其残忍,但它自己却曾在一游方修士的手中逃生,自此之后狡兔三窟,又学会了分魂术,杀它时但凡让它逃了一缕残魂,他日便可东山再起,狡猾异常,未找到前一直是他心头大患。
给玉蝉衣髓石时,微生溟就知道,她定然不会乖乖按照光团明暗的次序,踏踏实实从易到难地走幻境,却没想到她这么早就进了这么难的幻境。
“小师妹。”微生溟看着前方那道提着剑的背影,喊了她一声。
玉蝉衣依旧持剑而立,没听见微生溟的话那样,仿佛化成了一座石雕。
微生溟心头紧了紧,再次往前走去,犹豫片刻,将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又轻唤一声:“小师妹。”
待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微生溟感觉掌心下的躯体轻轻一颤,她脊背都几乎弓起来。先是防备,知道是他,登时卸了力,手指一软。
下一刻,只听“哐当”一声,手中的剑脱手,滑落掉在地上,发出金戈相击的声音。
“小师妹?!”微生溟见她举止怪异,顾不得其他,放在她肩头的手使力,强迫她回过头来。
等玉蝉衣转过脸来,见她脸上挂着满脸的泪水,额角也是冷汗连连,鬓角的碎发贴在耳边,看上去十分脆弱,她眼底有如实质的哀痛,更是如玉石一样,仿佛下一刻就会碎开。
“师……师兄……”玉蝉衣张口,叫了一声,却因为哭泣而使得喉头滞涩,说话有些哽咽。
她知道自己应该先向他道一声谢,这幻境既然多是微生溟攫取自己杀过的妖物精魂所化,那这魂妖当年应当是死在他的七杀剑下的,是他早在一千年前帮她报仇雪恨,哪怕是替父母替那其余五十五人,她都该向他道一声谢的。
可一句“师兄”叫出口,对上他那双正看着她的眼睛,哀伤竟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她双手捂住脸躲开他的视线,声音幽咽,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还是、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一千年前桃花泊干涸,遇害者尸骨现世,道长超度时她站在湖边,听得周围人群哭声阵阵,恸痛地大喊着“爹”“娘”“儿”,她那时懵懵懂懂不知这些人为何哭得如此肝肠寸断,只因自己终于得知了父母下落彻底成了孤儿掉下了伤感而又茫然的眼泪。如今身处幻境,她依旧分不清谁是谁的爹,谁是谁的娘,谁是谁的儿,却终于与他们彻彻底底的感同身受。
幻境里,玉蝉衣守在进山的路,逢人就拦,如同想叫醒陈夏与萧唤那样,她想去叫醒五十七人中的任何一个,妄图看到一丝能改逆幻境的可能,到最后却谁都救不下。
我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微生溟瞳孔一滞,僵在当场,脸色也是倏地苍白无比,本想要说的话,也就此消音,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来,在很多年前,他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可是最终,也是什么都救不回来。
第62章 吐露 若我想叫你,送我去死呢?
从魂妖的客栈离开,玉蝉衣已经冷静下来了。
她安静的垂首走路,若不仔细看她面上残留的红痕,几乎看不出她刚刚曾大哭了一场。
见她如此,微生溟的喉头不再紧绷着,呼吸也敢用力了。
千月岛的街上。
玉蝉衣与微生溟并肩走着,微生溟时不时侧眸扫她两眼,同时絮絮不止地说道:“幻境里的千月岛是千年前的模样,魂妖作祟的这些年间,千月岛只有桃花泊旁长着桃花。在魂妖死后,这里的居民听了个爱胡说八道的小修士的话,纷纷以为桃木属阳,可防邪物,院前院后、街头巷尾,都种起了桃树,没几年之后,整个千月岛便处处都是桃花了。”
“最近也不到桃花花开的日子,不然可以带你到桃花泊旁看一看这里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