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微生溟未免也将他自己说得太过分了,玉蝉衣道:“你这人,真的从来不顾自己的脸面吗?”
“脸面有何用处?如今又无人知我是谁。”微生溟道,“下回再遇到不愿意答应旁人的事,拿我这个师兄当你的借口便是。”
说完,微生溟脸色正经了几分,他问玉蝉衣:“你觉得是谁在邀请你上飞舟?”
玉蝉衣垂着眼:“不是陆韶英吗?”
微生溟摇了摇头。
他道:“你觉得,那个叫殳问的,是承剑门普通的外门弟子?”
玉蝉衣诧异看了他一眼,微生溟接着说:“这殳问,可没看上去那么简单。”
“我虽然看不出他到底是谁,但他在承剑门的身份一定非同小可,那陆韶英讲话时分明在顾忌着他。大宗大派往往长幼尊卑有序,陆韶英又不是一般的承剑门弟子,在承剑门里地位不低,能让他小心看眼色的,能有几个?那殳问的来历定然不一般,外门弟子的装扮不过是给他的身份做一点掩饰。”
微生溟说完,又道:“小师妹,你当真想好了要拒绝他们?看起来,承剑门对你可颇为看重。邀请你上飞舟,是在给你抛橄榄枝。”
他笑道:“刚刚算是我这个师兄不识好歹,你要是回心转意,加快一点脚步,还有机会追上他们。到时候与他们一同骂我两句,指不定还能更快熟络起来。”
玉蝉衣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会是你说的这种人?抛下自己的同门,就为了攀附他一个承剑门?”
见微生溟脸上仍是玩世不恭的笑,玉蝉衣不由心道:老狐狸的确是老狐狸,虽然微生溟不比她更了解陆闻枢,更了解承剑门,没一下猜到这殳问的真实身份,可脑子实在活泛,看人的眼光也毒,竟然能这么快地看出来陆韶英是受人指点才来找她的。
玉蝉衣:“我要是上了承剑门的飞舟,你怎么办?要跟着我一起吗?”
“到时候把我扔下去就是了,我自己会想办法回去的,一个人走虽说有些无聊,倒也逍遥自在。”
玉蝉衣“哼”了一声,索性学他一样没正形地说起了话:“倒是我耽误了你去逍遥自在,早知道,该把你一个人丢上承剑门的飞舟。”
“嫌我重的话,倒也未尝不可。反正他们的飞舟上少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我是能心安理得地在上面待着。”微生溟道,“小师妹愿意将天女罗裳赠与我穿,我已经十足心怀感激,接下来这一路,全听小师妹安排。”
说完他顿了顿,又道:“那位来历不一般的殳问似乎也觉得我身上的这身天女罗裳颇为好看,多看了我好几眼。”
玉蝉衣心道,陆闻枢会多看你几眼,绝不是因为罗裳,而只是因为你是微生溟罢了。
在青峰上陆闻枢是极不愿与她提起他人的,他巴不得她什么人都不认识,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唯独微生溟——令陆闻枢烦恼、令陆闻枢压抑痛苦的微生溟。
那时陆闻枢总会不由自主地向她提起微生溟,提微生溟的种种成就,提他的那把“七杀”。
尤其是“七杀”。
彼时的她尚不能分辨出陆闻枢散淡而平常的语气间深埋着的妒羡与阴郁,如今见过“七杀”之后,倒是能理解一二。
“七杀”的确是会让每一个剑修都为之魂牵梦绕的好剑。
只是,再羡慕,再妒忌,也不该成为陆闻枢拿她祭剑的理由。
她回忆着“殳问”那张普通的面容,已经将这张没有任何特点、难以被人记住的脸深深镌刻在了心底。
一开始,玉蝉衣以为,这是陆闻枢一个不为任何人所知的身份。
甚至,有可能是专门为了接近“玉蝉衣”而设计的。
但既然陆韶英听命于他,说明陆韶英也知道他这个身份,既然承剑门的弟子知情,也许陆闻枢之前就曾以“殳问”的身份在外活动。
陆闻枢邀请她上飞舟的举动,已经暴露了他的一部分意图。
至少,在目前,他是想对“玉蝉衣”释放善意,想拉拢“玉蝉衣”。
玉蝉衣觉得,也许是她的策略起作用了。
今年这场论剑大会,她可谓出尽风头,可不再是像陆婵玑一样,在这世上彻底消失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认识玉蝉衣的人很多,记着玉蝉衣的人也有很多,不少人想来找她切磋。不尽宗虽然落魄,但是巫溪兰和涂山玄叶都不是死人,修真界里认识他们的不说一千,几百个总有了。不说别的,单是涂山玄叶欠条名单上那些朋友,加起来就有百位,其中不乏声名赫赫者。
陆闻枢一定不喜欢她,但杀她,却不像杀陆婵玑那样容易——
玉蝉衣忽然轻笑起来。
她要叫日后的陆闻枢后悔没在此刻杀了她,日后再想杀她,会比今日更不容易。
这时又有两艘飞舟经过,玉蝉衣很快看到了分别立在飞舟前头的人。
是神情呆滞的叶坪舟与一脸愕然的李旭。
叶坪舟要回长洲的太微宗去,而李旭则是要回到炎州。
他已经换下了太微宗弟子的打扮,看上去,又成了炎州山脚下的一个不知名的小散修。
躺在剑尾的微生溟对玉蝉衣说道:“小师妹,要不要去蹭李旭的那辆飞舟?”
“不和你师兄打声招呼?”玉蝉衣问。
微生溟并不抬头望向叶坪舟所在的飞舟看,他的眼睛盯着天上流动的云层,说道:“茶寮里已经道过别了,何必再道一次,倒显得优柔寡断了。”
只是道一次别,能和优柔寡断有什么关系?
玉蝉衣刚想问,李旭的飞舟已经驶了过来,李旭道:“玉道友,是否要我捎你一程?”
玉蝉衣看向微生溟,微生溟道:“不让他捎上这一程,他就要一直跟在我们后面,也是挺为难他的。”
“但要是让他捎上这一程,你也可要想好了。”微生溟道,“除星罗宫外,几大宗门表面上看上去和谐,实际上背地里较着劲儿,你拒绝了承剑门的邀请,上了太微宗的飞舟,要是被承剑门那边看到。在承剑门眼里,那你便是选择站在了太微宗那一头,是要和他们为敌了。”
玉蝉衣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她想了又想,还是拉着微生溟,跳上了李旭的飞舟。
她要给自己加更多的筹码,叫陆闻枢不敢轻易动她。太微宗也是其中一个。
陆闻枢当剑道第一,自然是如今他的本事高过了所有的剑修,无人可及,但想当正道魁首,必定注重清誉,既重清誉,就不得不小心行事,免得落人口舌,授人话柄。
一落到甲板上,她松开了握着微生溟胳膊的手,对李旭行了个礼:“多谢李道友。”
穿着天女罗裳的微生溟一上来,李旭的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里摆,根本不敢看他。怕一看就暴露自己满眼的震惊。
好穿女子服饰的男修士也并非没有,像是合欢宗的修士不论男女,都酷爱打扮自己,衣服向来是什么漂亮穿什么。但李旭实在没想到,微生溟不修边幅两百年,难得打理了他自己一回,竟是换了身粉色的天女罗裳。
哪怕监视微生溟的任务依旧在身,李旭这一刻还是只将视线投向玉蝉衣,说道:“算是玉道友帮我的忙。”
飞舟的速度还是比玉蝉衣御剑而行的速度要快上一些,若是玉蝉衣不上来,那他就只能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了。
半个月后,他们回到炎州。
空寂的山谷却比往日热闹。
微生溟和玉蝉衣不约而同地发现,不尽宗的禁制除了比往日往外扩大了几分之外,甚至还有了阻挡修士的作用。
上面还贴着一张纸:
“玉蝉衣尚未回到不尽宗,还请各位想要来会一会她的道友暂且移步东南方向,两里开外,有集市客栈,可供各位落脚歇息——不尽宗,巫溪兰。”
玉蝉衣揭了这张纸,巫溪兰烦躁的声音从不尽宗里传了出来:“又是哪个不识字的揭了我好不容易写的字条!说了小师妹还没回来就是没有回来!”
一出来,见到是玉蝉衣,巫溪兰简直两眼汪汪:“小师妹!”
巫溪兰拉住了玉蝉衣的手,她是医者,望闻问切,打量间确认了这一场论剑大会下来玉蝉衣没伤没残,一颗心终于吞回到肚子里。
“收到师父的传信,说你拿到论剑大会头筹之后,我可高兴了,到处找人显摆。结果,集市上卖法器的那个张老头说承剑门和太微宗都派了很厉害的弟子过去,说你赢是赢了,可别赢得缺胳膊断腿的,吓死我了。”
玉蝉衣扬了扬手里那张写着字的纸,问:“师姐,这是怎么一回事?”
巫溪兰说:“别提了,都怪我到处显摆,叫这附近的人知道了你拿了论剑大会头筹,一传十十传百的,炎州附近的剑修都知道了,不少人想来找你切磋,不尽宗的门槛都快被他们踏破了。”
玉蝉衣:“原来如此。”她就说蓬莱那些没来得及找到她切磋的,想跟到不尽宗来,恐怕没那么快。
“师父呢?”巫溪兰问,“没想到这次他竟然有了点师父样子,陪你去了蓬莱。不过怎么没同你一道回来?”
“他……接着云游四方去了。”玉蝉衣不敢直视巫溪兰的眼睛。
她从法袋中取出涂山玄叶让她帮忙转交的那些宝石和法器,一样不差地交给巫溪兰:“这些是师父让我转交给师姐的,说是换成灵币,省吃俭用,能供不尽宗几百年的开销了。”
说完,又将那份记着人名的欠账名单变作两份,给了巫溪兰一份:“还有这个,如果实在缺钱,可以去找他们要账。”
“哇!”巫溪兰惊道,“师父这些年云游四方,收获颇丰嘛。”
“还有这个。”玉蝉衣从法袋中取出星罗宫宫主专为巫溪兰做的那件天女罗裳,“是星罗宫宫主送我的,专门为你做的,上面有几千个法阵,都是储物的法阵,当作储药的空间。”
她将天女罗裳递给巫溪兰。
淡紫色的罗裳在阳光下闪着莹莹细闪的光芒,巫溪兰的手一触碰上去,登时连呼吸都忘了。
“这就是有个争气的小师妹的滋味是吗?”巫溪兰心道,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可能就是在初见玉蝉衣时将掩神丹送给玉蝉衣了。
“你怎么还带了个人回来?”
巫溪兰这才意识到玉蝉衣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目光瞥过去,看清脸后。
巫溪兰:“……”很难相信眼前这个人是她的师弟。
“星罗宫宫主也送了你一件罗裳?”巫溪兰上上下下看了他十几遍后问到。
微生溟道:“是送给小师妹的,小师妹好心让我穿上,以抵御我身上的寒气。我两手空空,倒是没什么能送给师姐的。”
巫溪兰:“你这回没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让我拿丹药救你,就算是给我帮忙了。”
微生溟道:“依旧是奄奄一息,只是,这回有小师妹了。”
巫溪兰:“……”忽然有一种她的丹药又要不保的不祥预感。
“你是去蓬莱看论剑大会了?”巫溪兰这才意识到,自玉蝉衣离开那日,也一并消失,又在玉蝉衣回来这一日同时回来的微生溟,兴许也是去了蓬莱。
微生溟点头。
“小师妹已经拿了头筹,你答应小师妹的剑给她了?”巫溪兰问。
微生溟摇头。
巫溪兰立马对玉蝉衣说道:“你看你看,我早说了,他就是骗一骗你的,果然言而无信了吧?”
“倒也并非言而无信。”玉蝉衣下意识替微生溟说了句话,“师兄有他的难言之隐。”
巫溪兰一脸震惊:“小师妹,你怎么开始帮他说话了?是因为他去了论剑大会陪你,你和他的关系比和师姐好了吗?”
玉蝉衣几乎不知道回答是好。
她艰难道:“我、我只是就事论事,师兄要给我的那把剑就放在这里一家法器店的老板那,没有言而无信。”
巫溪兰嫌弃地看了微生溟一眼:“花招颇多。”
然后就不管他了,而是拉着玉蝉衣回到了不尽宗。
摸了玉蝉衣的灵脉,知道她现在通了三十一寸灵脉的情况,巫溪兰给玉蝉衣添了十粒聚灵丹和剜心丹。
她说:“你们不在这一个月,李旭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想买种子,但其他人的种子都没他那的好,出苗率不高,只给你做了十粒新的丹药。”
玉蝉衣不知道李旭那边打算怎么和巫溪兰解释,索性默不作声,没有透露李旭参加论剑大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