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比你之前见过的妖邪都要更可怖更难以对付的存在,你也愿去?”
李旭愣了一愣,继而坚定道:“再危险的路,总要有人走,弟子执剑,便是冲着杀妖杀怪去的,若是贪生怕死,从一开始就不会当剑修。弟子愿意。”
“师父想派弟子杀什么妖?”李旭问。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那之后,李旭便被派到炎州来,伪装成一个没什么大志向也没什么本事、卖种子的小散修,暗中监视着被不尽宗收留的微生溟。
微生溟,就是掌门让他杀的人。
在李旭拜入太微宗前,周围已经少有人提起微生溟,哪怕有人偶然提起他,也不过是为了引出如今的剑道第一。
等拜入太微宗之后,太微宗人提他提得更少。
往日的微生溟曾是宗门的荣耀,如今却成了宗门的耻辱,是个触霉头的话题,没有人愿意提起。
这种无声的沉默中带着一种近乎震耳欲聋的不解,没有人知道曾经的天之骄子为何沦落成如今这样。
李旭也不知道。
他仙龄不足四百年,不知道一千多年前微生溟风光时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微生溟的退场有多狼狈。
新神的崛起必定伴随着旧神的陨落,人们很容易就忘了曾经旧神的辉煌,眼中只有那冉冉升起的新神。
他们开始传唱起新神的事迹,追随新神的足迹,而旧神则化作了新神崛起故事中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更何况,微生溟这个旧神不过是只当了百来年的剑道第一,比起那些千年万年的简直流星般短暂,陨落的样子又过于仓皇狼狈。
一千年前,陆闻枢于论剑大会,破了微生溟的杀招。
随后,微生溟主动前往承剑门,试图与陆闻枢一战。
却不战自败。
那之后,微生溟再也拔剑不能。
自此,世人只知陆闻枢,无人知道微生溟。
这些故事,李旭都是听掌门单独讲给他的。
外人所能知道的到此为止,但太微宗的长老和另外几个在宗门里颇有威望的弟子却还知道更多的内情——微生溟因陆闻枢而生心魔,才再也拔剑不能,成了空有一身浩瀚灵力的空壳子。
寻常修士有了心魔,不过是会走火入魔,自我折磨,心力磋磨至死。
但师父说,微生溟不是寻常修士。
他修为高,灵力深厚,体质特殊,一旦入魔,极易堕入魔道。
到时他理智尽失,大开杀戒,必然会成为一方祸患。
轻,则生灵涂炭;重,则毁天灭地。
掌门师父还说,微生溟的一身本事,都是太微宗教出来的。要是他为祸人间,太微宗便会成为被千夫所指的罪魁祸首。因此,哪怕微生溟已经离开太微宗,仍要牢牢掌握其动向,若微生溟有半点彻底失去理智入魔的倾向,要及时汇报给他,并不遗余力将其斩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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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长一段时间里,哪怕常常在跟踪微生溟时观察、窥探,微生溟在李旭心里,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例子。
一个代表着已经陨落的神话的符号,一个告诫他修行之路不要误入歧途的活生生的例子。
李旭旁观着微生溟浑浑噩噩,浑浑噩噩到对周遭环境一概不知,一遍又一遍警告自己,不要落入与微生溟一样的下场。哪怕多次提醒自己师父曾经嘱咐他的,微生溟足智多谋实力深不可测,提醒自己不能掉以轻心,可难免因微生溟半痴半疯、对外界毫无反应的状态,对他多了几分轻视。
但最近两日,李旭才真切意识到,毫无反应不是他察觉不到外界变化,只是不想管不想顾。
微生溟确切无疑是个危险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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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与微生溟对视,李旭一时沉默起来,不敢高声言语。
这时,忽听微生溟问:“小道友,叫你同我小师妹练剑,是什么很为难的事吗?”
李旭仍在嘴硬:“我只是一个来卖种子的。”
闻言,微生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好,卖种子的。”微生溟说,“那这位卖种子的小剑修,可否请你同我小师妹比上一场?”
李旭不解地问:“为何你们都这样关心她练剑?”
“前人指点后人,叫后人少走弯路,本就是前人该做的。”
“更何况,是有天分的后人。”微生溟说着,叹了一声,他看了李旭几眼,不无遗憾地说道:“若我是你小师叔,也会这样指点你的。”
小师叔……若是微生溟没有离开太微宗,按辈分,确实就是他的小师叔。
李旭再度沉默下去,又听微生溟单独传音给他:“李旭,你常常跑来不尽宗卖你的种子,不就是想进到不尽宗来吗?若是答应陪我师妹练剑,何须再拿卖种子当成你的幌子?”
李旭恍然大悟,继而再度后背发凉:微生溟到底是以什么心态,指点他这个暗藏杀心的人如何更好地监视他自己的?!
再一抬眼,只见微生溟脸上表情平静淡然,叫人全然摸不透他心里所思所想。
李旭彻底茫然。
待目光移到微生溟颈上,李旭却冷静下来。
修罗印已经蔓延到微生溟颈上了……师父说过,修罗印的扩大便是微生溟受心魔影响更深的标志。算起来,微生溟心魔生了千年,哪怕他意志再坚定,也抵不住岁月漫漫心魔蚕食,如今恐怕已经到了强弩之末,随时都有入魔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李旭把手中的种子一收,五指微拢,召出一柄长剑来握在手中,对玉蝉衣做了个手势:“玉道友,请。”
李旭召出长剑的那一刻,玉蝉衣敏锐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四溢,在院落中激荡开来。就连灵田里的灵花灵草,都被这一股陌生的灵力一扫,皆是弯腰低头,摇头摆脑。
玉蝉衣一个激灵,感觉到压迫和危险的同时,一双眼也因为兴奋而炯炯发亮。
她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对招的活人了!
玉蝉衣手持长剑,施施然迎了上去。
李旭提剑抵挡,轻松化解了玉蝉衣的攻势,卸了她的剑气。
随后,他转起剑来,主动向玉蝉衣进攻。六道剑气分别从玉蝉衣的四面八方围住,毫不拖泥带水地刺向她。
未曾想过一张娃娃脸的李旭剑风竟然如此狠厉,玉蝉衣面色一变,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招“碎星”在她手下画出点点银芒,宛如画成一面由星光汇聚而成的盾墙。
只是盾墙刚在空中形成一半,玉蝉衣冷不防想起,这是仅由承剑门内门弟子接触到的剑谱上才有的招式。
贸贸然使出“碎星”,被人看出来的话,她要如何解释自己和承剑门的关系?
一思及此,玉蝉衣脸色登时惨白,一身热血凉却许多。她立马换了一招与“碎星”前几式相似到几乎如出一辙的另外一招:“春蚕茧”。
“碎星”看似是守,实则藏攻与守,先在前虚晃一枪,而后攻势在后,而“春蚕茧”却是彻彻底底地守招。
这打乱了玉蝉衣的迎战节奏。
“春蚕茧”一出,她心里便知道,自己败势已定。
药庐里,巫溪兰正用药碾子将晒干的草药碾碎碾匀,忽然,院子里响起一阵剑气的低吟声,将她药碾子里的碎末都震动。巫溪兰动作一顿,想到应该是小师妹在练剑,便继续捣起药来。
可等了没一会儿,听见“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还伴随着一声闷哼。
……好像有点不对劲。
巫溪兰放下手中的药碾子,探出头往药庐的窗外看去——
只见寒光一抹,李旭持剑抵在玉蝉衣的脖子,而玉蝉衣已经跌到在地上了!!
再移目一看,树上还倒挂着一个只知道盯着他们看,不知道出面劝阻一下的!
巫溪兰大惊失色,忙跑出药庐,挡在李旭与玉蝉衣中间:“李道友。”
巫溪兰看向李旭,看着李旭手里提着的剑,她唇瓣微微发抖:“为何要欺负我小师妹!”
李旭瞬间回过神来,从刚刚那种令人颤栗的战意中抽身而出,目中寒芒褪去。
听见巫溪兰的质问,他有些无措:“巫道友,只是……切磋,我没有欺负你的小师妹。”
玉蝉衣站起身来,也道:“师姐,只是切磋。”
“切磋?”巫溪兰的目光放到李旭身上,“你是剑修?”
再瞒恐怕也瞒不住了,李旭索性认了下来:“是……”
巫溪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玉蝉衣,见玉蝉衣眼睛乌亮,眼里全是兴奋,可身上却沾着地上的叶子与尘泥,她的眼里多了抹不易被察觉的火气,头一次冷脸面对李旭:“你们剑修切磋我没意见,可李道友你少说已有百年道行,我小师妹却刚刚拿剑一天,她要切磋你便陪她切磋,不觉得是胡闹吗?”
刚刚拿剑一天么……
李旭虽然赢了,脸上神色却很不好看。他低头道:“是我思虑不周……”
“也怪她非缠着你练剑。”巫溪兰看了在一旁扮乖巧状的玉蝉衣一眼,“是她非要和你练剑的吧?下次别答应这么快了。”
倒挂在树上的人吱了一声:“是我让他们切磋的。”
巫溪兰心里无名火起正没处去,微生溟自己撞上来,巫溪兰没好气地瞪着他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份!”
等李旭将种子留下,人走了,巫溪兰忍不住捉起玉蝉衣的手,先是探她的脉搏,又是前后左右地看她有没有哪里受皮肉伤,发现玉蝉衣只是身上沾了点尘土后,她脸色才缓和不少,但依旧是动到肝火的表情。
巫溪兰恼火而又心疼地拂去玉蝉衣身上的尘土与碎叶,说道:“你才练剑一天,为何如此心急地找人对招?”
巫溪兰说:“我倒是没想到真教你好运气地找到了一个剑修,更没想到李旭他竟然是修剑道的。”
“李旭,李旭你都打不过!”巫溪兰想到什么,颇有些垂头丧气道,“他就是个卖种子的,我平时只见他莳花弄草,从没见他练过剑,一个从不修炼、看起来完全不像剑修的剑修,你连他都打不过……到时候论剑大会群英荟萃,你要怎么办啊啊啊……”
“不行不行,为了让你在论剑大会多撑过几轮,我要多练灵药给你补补!”
说完,不等玉蝉衣说什么,巫溪兰钻进药庐。
玉蝉衣握着剑,垂眼思索自己方才和李旭对招的滋味。
不是什么厉害的剑修么……
与李旭剑刃相接时,她感受到的明明是一阵极为醇厚而运用又自如的剑气。
分明只有修为高的剑修才能做到。
难道一千年过去,如今普通剑修的实力都成了这样?
玉蝉衣心头一时沉甸甸的。
这时听到树上一声轻笑,玉蝉衣抬头,看着他眼睛:“笑什么?”
“讶异于你竟然能撑到第二招。”微生溟不紧不慢道,“我还以为你一招都撑不下来。”
“我有那么不堪一击吗?”玉蝉衣诚心诚意地发问。
“不是你不堪一击,只是你与李旭实力悬殊。”微生溟道,“你灵脉才通到第二寸,而李旭,已经七十二寸全部打通。这就是你与他修为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