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蝉衣对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又或者又一次玉蝉衣明知道他想做什么却纵容了他的行径,总之,白日里,微生溟又一次将“悬丝”法器系在了玉蝉衣的手指上。
他可以听玉蝉衣的,不跟她一起去做什么,但他又无法克制自己那一点私心。
明知道关心也似窥探,过重的窥探欲恐怕是最令玉蝉衣不快的事情之一,但他确实是要惹她生气一次了。
子时三刻后,悬丝震动起来,紧张、愤怒、悲哀,没什么好滋味,到最后,种种情绪落入到平静中去,只是这平静中带着一种逢山开路,遇水叠桥式的凌厉与肃然。
旁人也许不知道,但看过无数次玉蝉衣练剑与她和人对招的模样,微生溟知道,玉蝉衣那边,八成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刻。
微生溟猛地起身,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离开不尽宗的脚步,冷不丁想起答应过玉蝉衣他会看好不尽宗的其他人,顿时觉得寸步难行。
私心与承诺相悖,令他最后收了脚步,在院子里焦灼踱起步来,满地皎洁的月光瞥见了反而更使他心慌,闭着眼睛后,心里却不自觉喃喃念了起来。
月光月光——能照见大地每一处角落的月光,如果能看到她的话,请替他保佑她吧。
祈祷恐怕是一个修士此生能做出的最软弱无能的行为了,但除此之外,微生溟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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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蝉衣剑气袭来时,陆闻枢下意识侧开身去,要召出“荧惑”来格挡,只是“荧惑”尚未召出,看着玉蝉衣在欺近时唇角勾起,陆闻枢冷不防意识到了什么。
她本意并非想用剑气伤他,只是佯攻,真正的意图恐怕另在别处!
躲闪已经来不及,他身体已经如同玉蝉衣所想的那样歪向了靠近她作收的那一侧,被玉蝉衣袭中他的胸口,一阵念念有词后,她的身形消没进陆闻枢的识海当中。
陆闻枢难以置信地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抬手在额头画起咒来,逼玉蝉衣出来。
玉蝉衣没想过,她想进陆闻枢的识海居然这么容易。
修士的识海都是禁地,而陆闻枢心防又重,本以为她要花更多力气才能闯进来,却没想到他的识海很快就将她吞没进去,并没有太多的防备。
识海中的戾气带着一种晦涩、沉重的气息,很快将她裹住。
果然,聆春阁之前被放在这里。
在踏进聆春阁的那一刻,玉蝉衣就嗅到了聆春阁里这种不寻常的气息。压抑、阴冷、仿佛阴雨连绵的天气里生长出的苔藓气息,闻到就让人心情很不舒服。
聆春阁她苦寻了数年寻找不到,陆闻枢又不可能将聆春阁放到炎洲之外的地方,那么就只剩了两个可能。
要么,聆春阁被陆闻枢彻底损毁。
要么,聆春阁被他放进了识海。
但看陆闻枢自负能复活陆婵玑的执念,聆春阁应当也还在。
嗅到聆春阁里这种诡异气息的那一刻,玉蝉衣就在想,或许聆春阁里这种多出来的气息是在陆闻枢识海里染上的。
手稿上这种气息要淡许多,而手稿又恰恰是假的。一切都在印证玉蝉衣的猜测。
她早做好了要想办法闯进陆闻枢识海的准备,谁能料到陆闻枢将聆春阁放了出来,又专程在聆春阁里等着她。
真正的手稿如果还在,就一定在陆闻枢的识海里面。
黑漆漆如乌云翻涌的戾气夺取了她的视线,玉蝉衣抵住戾气侵蚀,抹明双目,继续往里走。
最先看到的就是“荧惑”。
一看到它,玉蝉衣瞬间了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进入这里这么容易。
“荧惑”里有她的神魂,陆闻枢的识海认识她的气息。
只是……为什么陆闻枢要用咒捆缚着“荧惑”?为什么在她靠近时,“荧惑”的剑身居然开始兴奋地颤动?
她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感受到外面陆闻枢下咒驱逐,玉蝉衣转开盯着“荧惑”的视线,一个寻踪咒下去,眼前出现一点莹莹光亮引路,带她来到了识海边缘。
她看到了真正的手稿,它们被一只损毁的檐铃压着,放在一团能挡住戾气侵蚀的光团当中。
曾经她扔掉的旧檐铃竟然被陆闻枢捡了回去。
玉蝉衣冷漠地看了一眼,心里了无波动,迅速拿了手稿之后,陆闻枢在外施展的驱逐咒法重重压力向她下来,肩头似有千斤,“荧惑”也似乎要挣脱束缚,亟待向她袭来,而识海里浓沉的戾气也如同潮水般卷着她,似乎要将她吞噬。
不能再待下去了。
玉蝉衣将手稿塞进自己的识海当中,在“荧惑”挣脱的前一刻冲出识海。
在她自陆闻枢的识海中脱身而出时,“荧惑”挣脱束缚,刺得陆闻枢口中一口鲜血喷出。
他一刻都不敢耽搁,很快用灵力抹去唇边的血,他要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站在玉蝉衣的面前。
抬眼却见玉蝉衣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着他。
她的识海就已经够荒凉的了,陆闻枢的识海却是戾气重重,贫瘠、没有半点色彩。那么重的戾气,难道他不怕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戾气吞噬?
她已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句话都不想再与陆闻枢多说,捏起心诀,“修月”被她召出,虚浮空中,就要携她离去。
陆闻枢被她这样的眼神刺激得双目赤红。压制住“荧惑”的躁动后,他在熟悉的痛意中强撑着站稳身体,眼睛也勉强弯着,这样看上去就不狼狈了。
“你以为自己能走出去?”陆闻枢抬袖一挥,整个聆春阁的空间开始扭曲,四面八方传来喀嚓喀嚓的机括声,声音密集如骤雨落下,一息之间,聆春阁扭合成一把密不透风的锁,锁孔在外,里面的人却并不能看到这些。陆闻枢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笑意愈发明显了,“没有人能从里面逃出去。”
第144章 花与影 离他越来越远
“也不要指望有人能从外面救你。”
顷刻之间,屋子里就换了种情形,院子里生长的花草成为了摆在窗台的花盆,傀儡、摇椅、院子里一切东西都被吸进屋子里面,次第摆放整齐,房屋内部的空间看上去比方才更拥挤了。
玉蝉衣抬剑冲墙壁一斩,凛然剑意碰到墙壁,却撞出一圈圈水波散开似的波纹,充满杀机的剑意登时被化于无形。
她皱了皱眉头,看向陆闻枢,陆闻枢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种无言的期待,似乎对于他的作品十分得意。
过去,在陆闻枢告诉她他在各宗弟子的比试中取胜消息的时候、在陆闻枢将她用的傀儡细致雕好面容的时候,他也会朝她露出这样的眼神。
怎么,是还想听她说一句闻枢哥哥很厉害吗?
她现在一心只想给他送个让他终生难忘的终。
玉蝉衣定了定心神,一连又是几道剑气挥过去。随着她不留情面的攻击,机括声不时响起,再猛烈的攻击也会被化解,重重的禁制再加上复杂的机关术,找不到半点能逃出去的机会。
陆闻枢不言不语的,安静看着她,也欣赏着这间由他自己亲手改造出来的牢笼。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对着它使出的力气越多,只会让它变得更坚固。”陆闻枢终于开了口,看似好心地提醒道,“别屡败屡战到最后,生太大的气,伤到自己。”
玉蝉衣不理会他,她直到自己确定了暂时无计逃脱之后才收起了手中的剑,沉着一张脸在想对策。
不过是用机关术和一些邪术一起造出来的玄机,不可能没有破解之法。
她对机关术只是没有像陆闻枢一样了解,但并非一窍不通。
“在想什么……?在想这里能困得住你一时,却困不住你一世?”陆闻枢自言自语着,好心情地坐回到摇椅上,“我等着你用一生一世来与我纠缠。”
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陆闻枢安静了片刻,看着那道在房间内不停巡视的身影,他问:“你从哪里得到的‘修月’?”
仍然不得回答。
陆闻枢并不难堪,耐心十足地继续说道:“薛怀灵已经死了,可她死后受人敬仰,还得到了怀灵仙长的追称,这件事是不是也会让你生气?”他声线缓缓的,似乎是心里起了什么主意。
玉蝉衣几乎能感受到修月上附着的那一缕如丝般的残魂正在愤恨地震颤,她的心头也跟着一颤,浑身都要发起抖来,忍无可忍道:“你没资格提起她的名字。”
她终于说话了,陆闻枢本该感到高兴,可是他很快皱起眉头:“你如今……对她的在意甚至都高过于对我的?”
玉蝉衣道:“我本就该在意她,多过于在意你。”
倘若没有陆闻枢,她何至于在薛怀灵生前连一句话都没能同她说过。
愤怒与怨气将玉蝉衣浸没,她怒视陆闻枢一眼,见他姿态悠然,却陡然间冷静下来。
陆闻枢说得没错,她每一道挥出去的剑气,都会使得困住她的屏障更加牢固。强攻势不能行,软攻又不见效果,杀了他也改不了她受困的局面。而传音石这种法器在这屏障内完全失去了效果,想联系外面也联系不上,见陆闻枢没有想要对她做什么的意图,玉蝉衣索性盘腿坐到房间的另外一端,运功调息起来。
她对陆闻枢视而不见,陆闻枢却一直注视着她,心底的不满仍在叫嚣。哪怕玉蝉衣就在他眼前,以前来到聆春阁后那种宁静的心情还是找不到,那块空落落的地方似乎永远无法被填满了。
但只要玉蝉衣在这儿,和他一起被待在这窄窄小小的一方天地中,至少不是彻底的绝望与无望。
他心中怀着这样一丝慰藉,想触碰又缩回了手,最后决定闭眸,安抚起识海中的“荧惑”,不知多久,察觉到什么,陆闻枢猛地睁开眼睛。
远远的,玉蝉衣正不错眼地看着他:“天已经亮了,难道你这个做掌门的,不该去承剑门看一眼吗?”
陆闻枢笑了,原来她在打着等他离开的主意。
他先是说道:“哪怕我离开了,你也逃不出去。”
而后又缓声道:“宗门里的事务已经交给了我的首徒,不必非要我在。”
他格外开心玉蝉衣能主动对他说话,轻声道:“不必为我担心……我也没有那么在意承剑门了。”
玉蝉衣心底冷哼一声,心道:“自欺欺人。”
玉蝉衣道:“魔族异动的消息是你广而告之的吧?你要拿这来当为承剑门正名的机会,故意弄得人尽皆知人心惶惶,好显得你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陆闻枢听着听着,眼里堆起了笑意,轻轻叹息着说道:“阿婵,你怎么能让我放下你呢阿婵?只有你能轻易看穿我的心思。”
没有谁能和他真正说上话,这世上的人和事都提不起他的兴趣,他很容易就会在面对他人时感到厌烦。只有玉蝉衣不会。
魔族异动的消息是他放出去的,要的就是人心惶惶。不然哪怕平定得再好,赞誉也落不到承剑门头上。在承剑门备受非议的这个时期,他必须得这样做才能挽回一点声誉。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首徒他们只需要按照他的吩咐去做,轻轻松松就会将事情办成,简单到没有什么能出岔子的地方。
他看着玉蝉衣这张和陆婵玑不再一样的脸,心下稍稍有些遗憾,但还是说道:“什么时候,你答应做我的道侣,什么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
“你以为将事情交给你那首徒就万无一失了?”玉蝉衣道,“你有没有想过,既然魔族异动的事情成了人尽皆知的消息,自有有志之士前仆后继,你怎么就那么自信承剑门能摘得最后的功劳?”
“不是问我师兄为什么没有过来吗?”玉蝉衣面不改色扯谎,“因为我要平定魔族异动的功劳和好处,都落在不尽宗、落在我师兄的头上!他正在处理魔族异动的事情。微生溟没有你想得那样无能,你在这里多待一天,你的如意算盘就更可能落空。怎么,难道你觉得,你的首徒比得过我师兄?”
玉蝉衣在赌,赌陆闻枢到底愿不愿意放下他对事情的掌控欲,赌陆闻枢到底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不再在意承剑门。
只有陆闻枢能离开这里……她就有了逃出去的可能。
比起困死在这里,她更想好好地将手稿带出去。
玉蝉衣这一番话说完,陆闻枢的脸色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看起来,他似乎没有把她的话当回事。
但第三天,在玉蝉衣又一次打坐调息时,陆闻枢却第一次错开凝望着玉蝉衣的视线。
他看了一眼静坐调息的玉蝉衣,很快往外瞥了一眼,心道是哪怕玉蝉衣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聆春阁里逃脱。
而他只会离开片刻,看一看首徒处理魔族异动一事的进展,很快就会回来。
拿定主意后,陆闻枢捻了心诀,逃逸出聆春阁。
离开前,他特意往身后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放心不下,但到最后,还是转过头去离开了。
他设下的禁制滴水不漏,玉蝉衣身在其中,无法轻易逃脱。而且他能感受到,在他离开聆春阁之后,玉蝉衣并没有发起攻击。
他知道玉蝉衣不是喜欢白费力气的性子,在没有拿定主意之前,她不会轻举妄动。
至多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