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怎么仔细都没有看到陆闻枢的身影,玉蝉衣仍有种被人在暗处盯着的感觉。她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将影子混在物品的影子当中游走,来到屋中的桌子旁边后,又顺着桌子上的影子,一路爬进桌子当中。
在昏暗的抽屉当中,她闻到了稿纸的草木清香,另外还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充斥着整个聆春阁。可惜抽屉中没有一丝光线,哪怕神识全开也无从看清稿纸上的字迹。
再加上只用影子无法将稿纸取出,一番查探后,玉蝉衣将影子抽离出来。
知道了抽屉中真的有手稿在,玉蝉衣决定自己进去一趟。
她不知道陆闻枢是否在暗处看着他,她还记得自己只是在微生溟面前从影子里钻出来过一次,就被微生溟留意到她和影子的联系,为了藏住影子,自己亲自踏进来时,玉蝉衣没有再调动影子。
踏进聆春阁后,玉蝉衣在院门处停了片刻,空落落的院子里仍不见陆闻枢的踪迹,玉蝉衣心一横,直奔着房间里那张放手稿的书桌而去。
打开抽屉的同时,玉蝉衣动作倏地一停。
被人凝视的感觉逐渐落成实质,而那道视线就在后面。
在玉蝉衣目光所不能及的身后,陆闻枢躺在摇椅中的身形逐渐自空气中现出。他看着那张玉蝉衣抽开的抽屉,淡漠的眼底似笑非笑:“会为了这些手稿过来……阿婵,原来你对我耿耿于怀的,还有这些事啊。”他轻轻叹了一声,叹息声中带着几分恍然。
在他说话的时候,玉蝉衣不发一言,很快又动作起来。
她冷着一张脸将抽屉中的手稿全部捞到了自己的怀里,方才转过身去面对着陆闻枢。
第142章 胆小鬼(补更) 如愿等到了她,却宁愿……
陆闻枢如愿在聆春阁里等到了玉蝉衣,却宁愿自己等不来她。
如果说以聆春阁做饵,引诱玉蝉衣上门来的计策成功了的话,说明玉蝉衣真的抱着想将他方方面面都置于死地的心思,且态度决然、毫无可转圜的余地。
他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一厢情愿地去认为,玉蝉衣还是从前那个几句话就能哄开心的小姑娘了。
在识海中的戾气将要把聆春阁吞噬的时候,陆闻枢将聆春阁移了出来。
他无法安心地将聆春阁置放在识海之外,七百年前薛怀灵的突然闯入日后每每想起,仍叫他如鲠在喉,愤怒不已。
这聆春阁里不该出现除了他与陆婵玑之外任何一个人的气息,只有将聆春阁安放在识海里,才会叫这世上的其他人永无踏足的可能。
可聆春阁并非“荧惑”那样的神兵利器,受不住他识海中戾气的侵蚀。他花了七百年,用尽了各种修炼的办法,想将识海中的戾气消解,识海中的戾气却一年多过一年。
变得一片疮痍的识海再也不适合放下聆春阁。
他想了很久要将聆春阁安放在何处,终于在得知玉蝉衣救出沈秀后,就选择将聆春阁放在枢机阁曾经所在的位置。
这里荒无人烟,灵气稀薄,鲜有人至。但陆闻枢知道,终有一天,玉蝉衣会找到这里。
花草、傀儡、摇椅、檐铃……聆春阁被他打理得像一千年前一样,如果玉蝉衣来时,会在这些东西面前驻足哪怕只有片刻,他也能捕捉到一丝她对于从前的怀念。
可是,玉蝉衣没有片刻驻足,原来,她连一丝的怀念都没有……
她对院子里的一切看都不看,直接找到了放手稿的抽屉。她果然最了解他,知道他看重什么、在意什么,从枢机阁到沈秀,再到她自己的手稿……她要将他的声名彻底抹黑。
然后呢?
是否想杀了他呢?
陆闻枢从摇椅上缓缓站了起来,并未走上前,只是背着手,不远不近地看着玉蝉衣。
他发觉,哪怕玉蝉衣是抱着要毁掉他一切的念头来的,能和她这样两个人站在这间小屋子里,他心头仍是罕见地感受到满足。
平静的满足感。
真是久违了。
陆闻枢深吸了一口气。只是很快的,在这种细小的满足感自胸臆间生发出来之后,更多更强烈的空虚与不满足感纷沓而来,怎么着都填不满。
陆闻枢垂了垂眼,看着被玉蝉衣紧张抱在怀里的手稿,他一点都不着急着上前争抢,反而声音轻轻地对玉蝉衣说道:“我曾经差点把它们弄脏了。”那上面曾经溅上过薛怀灵的血。
见陆闻枢如此平常的反应,玉蝉衣紧捏着手里的手稿,手指摩挲了两下纸面。
“但我很快就让它们变得干干净净的。”陆闻枢唇角翘起了一点邀功的弧度,很微弱但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在笑了,“我知道你喜净,哪怕是手稿也格外爱惜,我不会让它们变脏。”
“看到它被保存得这样完好无损,阿婵开心吗?”陆闻枢问。
玉蝉衣无暇仔细去听陆闻枢的话,也不想回答他,说话要占心思,她现在的脑子只想用来去想该怎么带着这些手稿跑出去。
她一双眼睛警惕地扫过陆闻枢左右,心想着要趁哪个机会逃出去。陆闻枢虽然将一身的灵力气息都收敛了,但玉蝉衣知道,在陆闻枢密不透风的注视下,她恐怕没那么容易就将手稿带出去。
她愈警惕,陆闻枢的眼神就愈是冷了下去。
“你的师兄呢?”陆闻枢微眯的眼眸里透出危险的意味,“他不是总和你形影不离吗?”
是觉得这里太危险了是吗?
五宗会试带着傀儡去指证枢机阁时,微生溟也不在场。所有危险的时刻,玉蝉衣都不让微生溟出现。
未免也太护着了。
“你知道你师兄他就是微生溟吗?”陆闻枢问。
玉蝉衣不答话。
“在很久很久之前,你曾经一直想见他,终于见到了他,什么心情?”陆闻枢道,“是失望吗?”
他好奇看着玉蝉衣:“现在的他落魄无能,还需要你这个做师妹的来保护。我打听到,你师姐常说她有个开不了窍的二师弟……别人知道不尽宗里那个没用的二弟子是微生溟吗?曾经的剑道第一混到这幅田地,说出去会有很多人想探究到底怎么回事吧?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为何太微宗那个叫李旭首徒近些年频繁在不尽宗附近活动,太微宗有什么事情不想让别人知道?”
“不准你这样说他!”玉蝉衣终于开了口,气势汹汹的,陆闻枢话里透露出来的要调查微生溟的意图令她心惊,她咬牙镇定下来,“不必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听到她恼怒的语气,陆闻枢脸上的笑意彻底沉了下去。
“说他两句你都忍受不了……和你红鸾星动的那个人就是他是吗?你是喜欢上他了?”陆闻枢隐忍着愤怒,“你送我‘凤凰于飞’,你明明是喜欢我的,怎么转头可以喜欢上别人?”
“红鸾星动?”玉蝉衣皱眉听着,忽然茫然问,“什么红鸾星动?”
陆闻枢顿了顿,却不理会她的困惑,转而言道:“没有红鸾星动,只有‘凤凰于飞’。你说得对,不要把其他人牵扯进来,从来只有我和你两人之间的事情,不该有第三个人。”
玉蝉衣的眼神也冷了下来:“它不叫‘凤凰于飞’。”
“我看到你的手稿了。”陆闻枢道,“怪就怪陆子午和薛怀灵,是她们让你误会了我要和薛怀灵结为道侣,让你临时给它改了名字。但我不可能让我和别人结为道侣,叫它‘凤凰于飞’有什么不对?”
“陆闻枢。”玉蝉衣声音冷得可怕,“既然你不想和薛怀灵结为道侣,为何不一早和她说清楚?”既然一开始就拿定主意,何必蹉跎了薛怀灵那么久,最后又叫她命丧于此?
陆闻枢根本不想回忆自己备受牵制的那段日子,语气不耐道:“那时陆子午拿门规压我,让我面对薛怀灵时不能对她说半个不字。”
“门规门规,既然受门规所困,那你为何不离开承剑门?”
“所有人都看不起承剑门,我的父亲他也看不起承剑门,毫无眷恋地离承剑门而去,我就是要留在承剑门,我就是要让承剑门……”陆闻枢隐隐激动起来,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顿住,想到沈秀并非他心里那个抛妻弃子的糟糕父亲,一瞬间心如刀绞,眼睛变得通红,他道,“阿婵,母亲骗我,父亲他也不回头来寻我。我好想你。”
陆闻枢眼睛变得湿湿的,像是下一瞬就要有泪落下来,神态当真楚楚。玉蝉衣却如同被恶鬼缠住,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她讥诮道:“妖魔作乱已经平定,正道魁首也当上了,就用不着‘荧惑’了是吗?”
陆闻枢颤了颤眼睫,他问道:“若是让你带走你的手稿,‘荧惑’也交给你处置,你是否解气?”
“不会。”没想到听他亲口说起这些事,就如同旧伤口重新被挑开,心头仍是鲜血淋漓。但看一看陆闻枢略带迷茫的眼神,他似乎是真心想问,玉蝉衣悲哀地意识到,加害者永远彻底体会受害者的心情,靠他自己反思,陆闻枢永远无法意识到他到底犯了多少错,玉蝉衣满心厌烦,“我从前信过你一次,却被骗了一次,就不会再信你第二次。”
她道:“恭喜你,终于当上了正道魁首,也让我彻底看清了,你到底是哪路货色。”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陆闻枢难以置信地看着玉蝉衣,想不到这么尖酸刻薄的话会从玉蝉衣的口中说出。
“我怎么不能说这种话?”玉蝉衣道,“你口口声声说了解我知道我,那我问你一句。当年,你想让我成为‘荧惑’的祭品,为何要强逼着我跳下去?”
玉蝉衣道:“你那么会给人设局,为什么想不到,你大可以和我说,你是抱着要拯救苍生的目的想让‘荧惑’出世,却少一个祭品。当时的我……会自己跳下去。”
她声音逐渐变得渺不可闻,她最是耿耿于怀的,不是“凤凰于飞”被叫做“凤凰于飞”,而是陆闻枢将它变成了他的私有。这是为杀妖所创的剑招,却没有哪怕一只恶妖死在这个剑招之下。
“这么容易做的一个局,你为什么想不到?我一直很困惑。”玉蝉衣端详着陆闻枢的神色,看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辩解什么却说不出,忽然格格笑了起来,笑声是凄凉的,“我知道了,因为如果换作是你,你自己不会跳下去,你不敢跳下去,你不是这种人,你根本想不到,原来这世上会有人愿意为了他人跳下去。亏得那时的我一直以为你知我懂我……想不到你竟然把我看成了和你一样的胆小鬼!”
她虽是笑着,发出的声音却没有任何愉悦,更多的是备受羞辱的愤怒。
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人换成了陆闻枢。
“别再提什么‘凤凰于飞’。”玉蝉衣笑声逐渐停下,脸色倏地变冷,“‘凤凰于飞’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那时我才十几岁,视线窄窄的,只能看到你,错把依赖当成了喜欢,我当时也根本没看清你是什么样的人。”
“你也配在这里嘲讽微生溟落魄无能,孰高孰低我心里只有我的一杆秤,哪怕他只是个凡人,在我心里,他也比你强出千倍万倍。”
一字一句,恰似凌迟,叫陆闻枢面白如纸,唇色也白了几分。
第143章 可怜 抬眼却见玉蝉衣用一种可怜的眼神……
陆闻枢声线颤颤:“阿婵……”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倏忽之间,有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
“你是没有骗过我。”玉蝉衣道,“只是你没有把事情最真实的那一面告诉过我。”
“你的做法比说谎还要高明。”她定定看着挂到陆闻枢下巴上的那一滴泪,心里紧跟着生出的情绪却并非怜悯,而是厌烦。
玉蝉衣缓缓摩挲着手中的手稿纸张,不觉间更加用力,感受到手指的触感,她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但脸色仍无太大变化地看着陆闻枢:“你想念的不是我。而是那个会听你话、一切都在你掌控当中的阿婵。”
她不断地说着话,寻找着那个陆闻枢能够放松警惕的机会。陆闻枢却根本不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他在落了泪后,脸色很快转为阴沉。
陆闻枢道:“你将我贬得一无是处,说是看透了我,可是你又怎么能确信,微生溟就能像你想得一样高尚无瑕?兴许,他只是藏得比我更高明……”他手指忽然微微一动,空气中发出一点响声,玉蝉衣手中的手稿瞬间烧了起来,火焰并不灼人,也没有烧出灰烬,只是在一片火光中,她手中的手稿凭空消失,最后化作一滴血,垂落进玉蝉衣的手心,在她手心落下了一枚红色莲花状的图样。
“别紧张,只是个小法术,不会伤人。”
“今夜你能来,我既伤心,却也开心,没有什么能比我们两个待在一起更让我开心的事情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陆闻枢的声音愈发轻柔了,轻柔中带着一抹难被察觉的愉悦,他道,“这是神兽‘谛听’的一滴血,之后这一个月,不管你的手指碰到谁,它都会帮你窥视到那人心里最阴暗的角落。”
“你怪我、怨我,但不能因为怪怨着我,就去觉得旁人更好。没有谁的内心经得起审视。”陆闻枢上前一步,朝玉蝉衣伸出手去,“要不要先看看我的?”
玉蝉衣直接无视了他的动作,碰了一鼻子灰的陆闻枢悻悻然将手缩了回去,他道:“别生气。”
“烧掉的手稿不是真的,只是我誊抄的,真的手稿被我放在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陆闻枢道,“早晚有一天你会拿到它们——在你愿意回到我身边之后。”
玉蝉衣紧盯着陆闻枢的胸口,手底剑意成形,她低声喃喃道:“真的谁都找不到吗?”
不等陆闻枢听清她在说什么,“修月”已经在玉蝉衣手中凝成实质。
看清那柄沾满霜色、玉骨月胎的长剑,陆闻枢脸色一变:“你从哪里得到的‘修月’?”
玉蝉衣没有回答他。
-
不尽宗里,微生溟正在院中静坐。
身后,藤兰树的叶子落了一地,月色如银霜般洒下,倾泻到树叶上宛如叶子能够自己发光,这样好的一隅景致,他却无心去赏,只是不出声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
法器“悬丝”在他指骨上绷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