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微生溟没有被取悦到。
想到她近些年来练剑时常常练到“凤凰于飞”,本以为她是在怀念过去,又或者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没想到竟然是在筹谋以后。压住心头蓬勃开的喜悦,微生溟道:“你说陆闻枢会算计你,你觉得他会做什么?”
玉蝉衣摇了摇头。
她只道:“沈秀的事情之后,他若是还能按捺得住……那我要觉得巨海十洲尊他为正道魁首,真是要疯了,想让他死的人都闹到他眼皮子底下了还什么都不做,这种人怎么能护得住巨海十洲。”
陆闻枢不可能不惧怕她的存在,哪怕陆闻枢自负修为深厚,不怕她这个才修行了几十年的修士危害到他的生命,可他在意名声,怎么可能任由背负着他的秘密的她自由游走在人群当中。
虽说沈秀的事舆论的矛头直指着陆子午,但陆子午到底是陆闻枢的母亲,陆闻枢在人前完美的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缝。陆闻枢不可能不在意。
除非在一千年后,他终于成了一个将名声置之度外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闻枢绝对不可能变成这样。
心里想得笃定,终究是对陆闻枢到底会做什么没个着落,对此事玉蝉衣说不上太多,只心道是回到炎洲后要多留意着不尽宗附近的动静。
微生溟也沉默下去。
微生溟并不了解陆闻枢,他只在陆闻枢破了他的杀招后短暂地留意过他,后来又知道自己只是透过他望着另外的人,登时失去所有兴趣,再到之后……陆婵玑死了之后……这一千年他也的确和废人没什么区别了。一想就对自己有些恼火,偏偏答应了玉蝉衣她的事由她自己解决,他也不能贸然插手做太多事,于是只心道是回到不尽宗后多留意外面的动静。
尤其是晚上的时候,他知道玉蝉衣最喜欢挑夜色降临时放影子出去活动。
于是回不尽宗的头一天晚上,夜色刚一降临,玉蝉衣的影子才冒头出了自己的房间,就看见微生溟也走出了他的房间,移动影子过去,没留神在出院门时被他踩了一脚。
微生溟只听得空气中传来一声“疼”,往四周看了看没见到玉蝉衣人在哪儿,冷不丁想到什么,慌忙将脚挪开,看着地上藤兰树的树影和墙影斑驳混在一起他就慌了神,跪下去想从中捞出玉蝉衣的影子出来。
玉蝉衣这时忍着笑从影子中钻了出来。
她反应快,刚刚只是差点被微生溟踩上去,只不过忽然间起了点坏心思,不疼也想要夸张成疼,看一看微生溟什么反应。
近来她总觉得微生溟这人似乎也没一开始那样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这阵子他总能被她抓到耳根红、又或者眼睛不知往哪里乱放的样子,刚从玉陵渡回来时,巫溪兰一句调侃他总是和她形影不离的话也能让他六神无主,看他慌乱这件事可有趣得紧。
甫一从影子中钻出,她的肩头就被抓住,抓住她肩头的力道虽轻,看她的眼神却很着急。
“踩疼你了?”微生溟问。
玉蝉衣端详着他脸上这紧张的表情,心头又一怦然,冷不丁想起上回借着月光看微生溟时的感受,心想着他这张脸果然放在月色下最是好看,一时忘了答话。
微生溟哪里见过她这么呆的样子,皱着眉头,忽然施了法咒,双脚虚虚浮了起来,走路飘来飘去,任何一点地上的影子都不敢踩了。
玉蝉衣回过神来,惊道:“你这样会被人当成鬼的。”
“我不疼。你刚刚根本没踩中我。放心,你随意走路踩不到我的,我自会留神。”怕给他落下个不能好好走夜路的毛病,玉蝉衣还是说了实话。
“刚才说疼,只是想看你着急。”
她说话声越来越低,直到有些听不见。
玉蝉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这阵子等不到陆闻枢那边的动静,难免有些心浮气躁,顽劣的天性也被释放出来了一些。
就是不知道这顽劣天性怎么净冲着微生溟去了。
真是不应该。
她正自我反省着,微生溟却没有怪罪她什么,只是将法咒解除,很快两脚落地,问道:“这么晚,为何要用影子出门?”
玉蝉衣反问道:“你又是为何出来?”
“出来透透气。”
玉蝉衣一脸的“你觉得我会信?”
微生溟叹了一口气:“恐怕我和你出来的目的是一样的。”
他道:“你不是说陆闻枢一定会做点什么吗?我趁夜色出来,看能不能先找到些端倪。”
玉蝉衣点了点头。
玉蝉衣在眼前指了个方向,“以这条线为界,你北我南。北面的苦心草除得最干净,南面我还没有看过,你不能往南去。”
微生溟听出她这是将承剑门划到了她那边去,但又一想能这样分工给他对他已经算是纵容,点头应了下来。
与他分别后,玉蝉衣自己回到不尽宗内,单独将影子放了出去,先去承剑门巡视无果后,心道是这兴许又是个无所收获的夜晚。
直到她来到曾经来过的枢机阁所在的那处窄窄的悬崖边上,远远地就看见了一栋刚刚矗立起来的建筑,被半球形状的禁制包裹着。
玉蝉衣远远看着,一眼认出那建筑与过去的聆春阁别无二致,却只是远远看着,没有立即上前去。
第141章 对峙 原来你对我耿耿于怀的,还有这些……
茫茫一片空地当中,只有这一间倚在崖边的院落平地而起。院子里面点着灯,清冷如月色的灯光在暗暗夜色中格外突兀。
这聆春阁是真的还是假的?
隔着一道禁制,看不清里面的情形。玉蝉衣不想轻举妄动,遂携带着水天镜,亲自来到聆春阁外面。
用从玉陵渡学来的咒法,玉蝉衣透过水天镜,看到了聆春阁内的情形。
院子里摆着傀儡、木剑、摇椅,花田里的花错落有致,一如从前。玉蝉衣视线扫过去,先是看到了摇椅木腿上的一道磕痕,抬头又看到檐下挂着的檐铃——
真是聆春阁。
她清楚陆闻枢会将聆春阁放在这里,估计是想设下陷阱,守株待兔。陆闻枢不是个那么容易将把柄递到别人手上的人,哪怕这阵子他的烦心事多,也不可能粗心大意到将聆春阁摆在枢机阁曾经所在的地方。
但玉蝉衣没想到的是,陆闻枢居然舍得下这么重的血本,竟然将真的聆春阁摆了出来,更没想到真正的聆春阁居然还在。
她曾经写下的剑谱是否也被留下了在里面?玉蝉衣心一时间跳得很快,转动水天镜往更难以窥视的房间内看去。
水天镜投射出房间内的场景,曾经的桌椅床榻连位置都没有改变,玉蝉衣看着桌下像暗格一样的抽屉,想到薛怀灵当时就是从这里翻出了她的手稿,心头难免一阵难过浮了上来。
水天镜只作窥探用处,无法打开抽屉,也看不到更深一层的盒子内部,手稿是否还像薛怀灵闯进聆春阁时那样,被放在在抽屉里,这点玉蝉衣无从得知。
若真是她从前的手稿,哪怕明知道陆闻枢是想请君入瓮,她也要去一趟不可了。
犹豫下去,说不定哪天陆闻枢狠下心来,就将这聆春阁连同她从前的手稿一起毁掉了。
那是世上唯一能证明“凤凰于飞”出自她手、证明微生溟杀招由她所破的东西。
不知道陆闻枢出于何种心理将它们保留了下来,既然它们没有彻底消失在这世上,总该物归原主才对。
但在此之前,玉蝉衣还是先回了一趟不尽宗。
恰好此时微生溟也从外面回来,神色并不轻松。
“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吗?”玉蝉衣问他。
“是有古怪的地方。”微生溟道,“不过和陆闻枢没什么关系。是炎洲最近竟然有魔族活动的迹象。按理说魔族异动的消息,在无定论之前,不该传出去,以免引起骚乱。这次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不少人都知道。”
他道:“问了问江言琅,他说,这回的魔族异动集中在炎洲,主要由陆闻枢负责处理此事。”
微生溟没提,近日里受风息谷谷主之意留在承剑门的江言琅还说,沈秀的事情传回承剑门后,陆闻枢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在秉公处置了陆子午之后,多次召见首徒,还对魔族异动之事十分关心,除此之外一切如常,看起来丝毫不受沈秀一事的影响。
“走漏风声……”玉蝉衣道,“走漏风声的,八成就是陆闻枢自己吧。最好让巨海十洲所有修士都知道魔族异动,人心惶惶,再透露是承剑门弟子将异动镇压下去,好借此挽救承剑门的声誉。”
她一脸看透,但眉间却笼罩着几分忧郁,微生溟察觉到什么,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玉蝉衣默了片刻,最后说道:“聆春阁。”
她将自己所见到的一五一十告诉了微生溟,然后说:“这阵子,我想让你多留在不尽宗,陪着师姐和殷小乐他们。”
“到了明夜,我会再去聆春阁一趟。”见微生溟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赞同,玉蝉衣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哪怕陆闻枢在那里等着我,我也要去一趟。”
微生溟虽不言语,心里却知道她话里的所谓让他留下来陪着师姐师弟,实际是想让他保护好巫溪兰和殷小乐。
他习惯了事情交到他手上由他来解决,对于玉蝉衣习惯性独来独往的作风,总有种隐约的烦躁感,又因为知道她走在悬崖边上,这种烦躁感混杂着担忧,哪怕玉蝉衣强调说只要她影子还在就不会死,可哪怕是想到她会受伤他也无法忍受。
这担忧挥之不去,却又做不了什么,让他变得更加烦躁。
可他又很清楚,玉蝉衣能将她在意的师姐师弟交给他保护,已经是待他与其他人大不相同。
压着心头错杂情绪,微生溟最后轻声道了句:“好。”
玉蝉衣又道:“魔族异动的事情对巨海十洲来说不是小事,陆闻枢在处理这件事上掺杂了太多利己的心思,若是有所纰漏,很容易酿成大祸。你我也该留心才是。”
说到这,她在心头忖了忖,陆闻枢会将魔族异动的消息传播出去,但一定不会叫平息异动的好处落到承剑门之外的修士或者宗门头上,约莫是传了不少假消息出来。玉蝉衣道:“留意分辨消息的真假。”
微生溟:“好。”
他实在太听话,听话到玉蝉衣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将心头萦绕多时的疑惑问出:“你明明可以很听话,为什么非要让过去的自己落得个顽劣的名声?”
微生溟道:“也不是在谁面前都听话,世间约束本来就够多了,若是谁的话都听,简直寸步难行。这世上能让我听话的人还没几个——”
说话声戛然而止,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微生溟干咳了两声。
他这话却叫玉蝉衣心头踊跃起一种冲动来。每一次面对陆闻枢,玉蝉衣心中都会做好最坏的打算,要是真到了要再靠影子复生那一步,她免不得要沉睡一段时间。
那样的话,就要有好长一阵子,感受不到人间风月,也无法再这样面对面和微生溟说话了。
这样一想,心头就会有遗憾冒出来。
也许该趁着还能面对面站着说话的时候,多对他说点什么。
天光却在此时乍破,巫溪兰打着哈欠提着花浇从药庐走出来,弄出不小动静,打断了玉蝉衣的思绪,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之后一整个白日,玉蝉衣打坐调息,等到夜幕落下,她离开不尽宗。
微生溟目送她离去。
在夜色掩映下,玉蝉衣来到了聆春阁外。
夜里飘着小雪,即将飘入聆春阁的雪花都被禁制弹开。
倘若聆春阁的禁制也与从前一样,那便是只拦风雪不拦人的。
也不会拦住她的影子。
玉蝉衣试着将影子放过去,黑影无须任何法咒,不带半点灵力,轻易没过禁制。
没想到陆闻枢连禁制都要与从前保持一致。
如此畅通无阻,果然是想要请君入瓮的架势。
但玉蝉衣别无他选,只能继续往里打探。
突破禁制之后,玉蝉衣放影子将聆春阁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陆闻枢的身影。
除了院落里的花草之外,聆春阁里都是些死物。
被禁制挡住了风声与雪声的聆春阁里面,静悄悄的,死寂宛若坟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