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涂山玄叶的意思,像是颇为了解樊小凡这个人一样。左右樊小凡如今不见踪影,玉蝉衣便姑且先信了涂山玄叶的话。
听玉蝉衣这样说,巫溪兰颔了颔首,放下心来。
就在她们聊天的这段时间,沈秀不知何时移步到窗边,痴痴看着后院。
巫溪兰最关心沈秀的状况,很快留意到后,也走到窗边,顺着沈秀的视线往外看了一眼。见沈秀着迷望着的是她的药田,巫溪兰问他道:“难不成你是个药修?”
巫溪兰连忙取了几样常见的药材来给沈秀看,沈秀却并没有太高的兴趣,问他草药名字,他眼底也是茫然。
玉蝉衣心里有了个猜测,她十指纵起药田旁一只傀儡的丝线,将那只傀儡牵进药庐,牵至沈秀眼前。
沈秀在傀儡踏进药庐来那一刻就偏头去看傀儡,等那只傀儡站到了他面前,他眼底多了一抹柔和的光亮,下意识伸出手去,猜得他想要试着操纵傀儡的意图,玉蝉衣将牵制傀儡的丝线递到沈秀的手中。
从未接触过机关术的人拿到傀儡丝线时,多会手忙脚乱,手指都像是要缠在一起,绞得丝线一团乱。沈秀动作虽是小心,却丝毫不见淆乱。
虽说他心智未全,操纵起傀儡来,动作浑然天成,并不像初次拿到傀儡丝线的人。
玉蝉衣看他这样,心里顿时了悟,对另外两人说道:“机关术,他修的是机关术。”
经玉蝉衣这么一说,沈笙笙也一下子恍然:“玉陵渡修什么的都有,的确有修机关术的修士。”沈笙笙只从流言的只言片语中知道沈秀,从来不知道沈秀修的是什么,得知沈秀修的是机关术,好奇看着沈秀操纵傀儡的样子。
此刻沈秀像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一样,只顾着拿丝线操控着傀儡,视线凝着傀儡上的机关,眸色安静温润。
巫溪兰在一旁看了沈秀好几眼,征询玉蝉衣的意见道:“师妹,你这傀儡借给我,拿来给他用用可好?”
“兴许……这能有利于他的恢复。”巫溪兰猜测到。
玉蝉衣自然是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沈秀,这一刻,她心头曾经有过的一些困惑终是迎刃而解了。
玉蝉衣从前就奇怪:承剑门自门派建成起的那一天,门内从来没有弟子修行机关术,大半时间都独尊剑道,藏书阁里哪里来的那么多机关典籍?
而当年她所接触的那些机关术典籍,书页往往残缺,术法不全之外,从来找不见著书者的名字。
如今想来,这些典籍恐怕是与沈秀有些关系。
为助沈秀恢复,之后几日,玉蝉衣又用木头做了些简单的机关出来,交到了沈秀的手里,供沈秀钻研。沈秀神智虽然未全,个性却已经初露端倪,他喜静,并不爱说话,除了经常拿着带机关的木块把玩外,常常面朝向药庐的窗外、冲着枝头鸟雀流露出向往神色,看着看着,总会不自觉动起脚步,要走到药庐外面去。
怕被人发现他的行踪,每次看到沈秀要走出药庐,玉蝉衣都会将他拦住,免生事端。
这一日她见沈秀又一次走去药庐门边,连忙上前阻拦,沈秀却自行在门前停住脚步。
他仰脸看着洒进院子里来的阳光,似乎是有些出神。
听到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沈秀回过头来,他双眸眸色已清,虽然还有些茫然,但那只是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不懂眼前人身份带来的茫然,除此之外,再无前段时日那种半点不通世事的天真懵懂。
沈秀问道:“这是在哪儿?”
玉蝉衣心念一动,忙喊道:“笙笙!”
沈笙笙匆匆赶到药庐,看到沈秀这幅情态,微愣了下,惊喜道:“小叔叔,你好了?”
沈秀因她一声“小叔叔”,面上多了点惊讶,这时玉蝉衣上前道:“沈前辈,这里是不尽宗,晚辈玉蝉衣,是不尽宗弟子。她叫沈笙笙,与您同为玉陵渡人士。”
她又指向巫溪兰,将在场几人身份姓名大概解释了一番,连同药庐外面练剑的小师弟殷小乐也提了一提,免得一会儿沈秀撞见惹他惊讶。
沈秀听清原委,认识了眼前几人,知道了自己此刻身在不尽宗,忙起身行了一礼:“多谢几位道友相救。”
却在扫了一眼这空间窄小的药庐和外面整洁却拙陋的小院后,很快忧上眉头。
他独独看向沈笙笙,问道:“你是玉陵渡的弟子?”
沈笙笙清脆应了声:“是!”
“你最近可曾向族内长老提过我的事?”沈秀问。
沈笙笙脸色立刻变得为难起来,她总不能当着沈秀的面,说玉陵渡族中长老都盼望着沈秀死在外面,于是撇开眼,心虚嗫嚅道:“长老们都很挂念你。他们说,你醒了就好……”
沈秀心下却是了然,轻轻叹了一声:“玉陵渡因我蒙羞,恐怕不乐得见我醒来,而是盼着世上没我这号人物。”
他几句话就将真实状况料中,沈笙笙尴尬不已,沉默着,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作答。
“若是玉陵渡对此事置之不理,单单一个小宗门,没办法和她抗衡的。”沈秀焦虑看向屋外,眉间仍然笼罩着郁色,“诸位搭救我大恩大德,一时难以为报。可我不能继续留在这儿了。若是我留下来,恐怕会给你们招致祸患。”
玉蝉衣问:“你说的她,是说陆子午吗?”
沈秀惊诧看向玉蝉衣:“你知道她?”
“是我将你从她床下救出来的。”玉蝉衣不想说什么她不怕陆子午的大话,只道,“她此刻并不在炎洲,沈前辈可以安心待在不尽宗。沈前辈若是愿意,可以同我们讲一讲您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玉蝉衣看向沈秀,轻声问道:“外面关于您与承剑门前任掌门的传言,都是真的吗?”
“前任掌门……”沈秀道,“原来……她不再是承剑门掌门了啊。”
他眉间的忧虑之色少了许多,神情也镇定下来,不再着急要离开不尽宗。沈秀道:“先同我讲一讲,传言是什么样子吧?”
玉蝉衣道:“传言道,您在与陆子午结为道侣之后,移情别恋,爱上妖女,抛妻弃子,背弃正道,离开了巨海十洲……”
她说完,本以为会在沈秀脸上看到愤怒之类的神色,却没想到,沈秀神色仍是疏淡冷清,平静到了极点,无怒也无悲,只是也没有太多活人的生机罢了。
沈秀沉默了有一会儿,忽然苦笑了下,对玉蝉衣说道:“困住我的那张床,是我亲手做的机关牢笼。却没想到,将我自己困了这么多年。”
沈秀长叹了一声:“我沈某既然已经叨扰诸位多时,也不在乎再多上一时片刻。就让我再多占用诸位一点时间,和你们讲一讲我所经历的事情。”
他正要说,忽然扫见玉蝉衣看他的眼神,那双黑漆漆的眸子在看向他时,似乎一直带着几分疏离的审视,好像并不是一个能轻信他人的人。沈秀顿了一顿:“旷日长久,物是人非,有些事恐怕已无对症,待我说完之后,你们信还是不信,我不强求。”
沈秀叹道:“能重新得到自由,已叫我遂心快意,此生再无其他奢求。”
他这样,反倒叫玉蝉衣心头松了些防备,说道:“前辈心中有话,但说无妨。”
第133章 溯往 原来他一生之最执着,竟也只是一……
沈秀道:“一千四百年前,我与陆子午初遇,是在苍炎秘境,她受了伤,我救下了她——我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并非我救下了她,而是她假装自己受困,给了我这个救下她的机会。”
“在‘救下’她之前,我已经得罪了她。那时她花了三年在秘境中设下陷阱捉妖,欲取大妖丹心,却被我无意中毁之一旦。她想报复我,于是狡扮柔弱之态,假装被我‘救’起之后,说要报答我的恩情,跟我回到了玉陵渡弟子中间。”沈秀神情怅惘,“她要是想让人觉得她善解人意,便最是善解人意,体贴入微,跟过来没几日,师姐师弟们便都很喜欢她,恨不得将她带回玉陵渡去。而她很快发现了我的秘密。”
沈笙笙听得入神,此刻情不自禁出声:“秘密?”
沈秀顿了顿,忽然问:“时至今日,若是和人、妖、魔等异族相恋,是否还是禁忌?”
沈笙笙肃正道:“当然是禁忌了!虽说妖魔作乱已经被平定下去快一千年了,但我们掌渡常说,去找凡人谈恋爱纯粹是仗着自己是灵修,动一根手指都能唬住凡人,骗人家一生做自己的一段露水姻缘,是顶顶不要脸面的行径,要是找妖啊魔啊的……妖魔视我们灵修为上等珍馐,哪会有拿真心和自己的食物谈恋爱的?掌渡说了,谁要是和异族谈恋爱,就要被赶出玉陵渡去。”
沈秀面上有细微的失望闪过,但很快收拾下去。他继续道:“到今日与妖相恋仍是禁忌,那一千多年前妖魔作乱时,更是禁忌中的禁忌。”
“但那时,我便与一女妖相恋了。”
“女妖?”沈笙笙问道,“就是后来让你抛下道侣的那个女妖吗?还是说,你这一生爱上了许多妖怪?”
沈秀微微拧眉:“我此生动情,唯此一人。”
沈笙笙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沈秀又一次叹气:“还是叫我从头继续讲起吧。”
“在发现了我和妖相恋的秘密后,陆子午便隔三差五找到我。”
“她非说我那次毁了她的陷阱是我存心保护妖族,让我给她个交代,不然就将此事禀告给当时的玉陵渡掌渡。可她要的交代,却是让我和小芒分开。”沈秀道,“和其他人不同,我知道陆子午的真实性情,小芒在巨海十洲妖力受限,处处要我保护,她让我和小芒分手,好让小芒失掉我的庇护,她就可以以除妖之名杀掉小芒。”
“我知道人妖殊途,我和小芒注定不能长久,可是情难自抑,我当真喜欢小芒,无法违心推着自己的心爱之人走向末路,我没有答应陆子午。”
“遭到我拒绝后,陆子午却忽然笑了。”
“她笑我情比金坚,她还说了很多话,我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她最后信誓旦旦说我痴情必被多情负。后来……”
“后来呢?”巫溪兰也追问。
沈秀停顿了片刻,神色渐渐归于旷然出尘的寂静,他道:“后来,她女扮男装,去与小芒交好,小芒主动离开了我,再后来,陆子午帮小芒安排了一段好姻缘,在小芒成婚时,陆子午还带我去参加了她的婚宴。那天的婚宴上陆子午喝了很多酒,她告诉我她很开心,所以哪怕小芒和她的夫君都是妖,只要他们永远不踏足巨海十洲,她不会杀了他们。”
此话一出,听他说话的三人面面相觑。巫溪兰眼尖看到殷小乐正要往药庐这边来,连忙落了句“等我回来再说”,出去将殷小乐赶走了。
回来后,巫溪兰呼吸微微急促,她问:“我没错过什么吧?”
沈秀摇了摇头。巫溪兰连忙坐下:“那之后呢?”
“后来陆子午总笑我,自以为和小芒情投意合,却不知对方只是畏惧我玉陵渡弟子的身份,假意逢迎。有一次,她问我,在被小芒辜负后,是否还喜欢小芒?我告诉她,喜欢小芒是我的事,和小芒没有关系,哪怕小芒辜负了与我的海誓山盟,另嫁他人,我心不变,我何必变?”沈秀道,“便将那刹那心动当作永恒,对我来说也算全了我活这一遭的体验,我永远不会做一个负心人。可那天陆子午哭着骂我绝情,骂我是个怪人。”
其余三人听得愕然,巫溪兰迟疑道:“好像……确实有点怪。”
沈笙笙跟着点了点头:“两个人都怪,怪死了。”心道:怪不得掌渡她常常劝他们小一辈慎涉爱河,原来从前的修士涉起爱河来如此失常,简直要彻底毁掉她心中的长辈形象。
玉蝉衣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只道:“……好乱。”
沈秀却对她们的反应都不以为意,他道:“再后来,陆子午重回承剑门,夺得掌门之位,她想让我和她结为道侣,被我拒绝。她气急败坏,给我下了咒。我那时的修为已经比不过她,只能受控于她,与她结了道侣,如提线木偶般,配合她做了一段时间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是咒法总有破解之道,我很快找到了破解的法子,恢复自由,逃出了承剑门。”
“但她很快就追上来了,她将我捉了回去,这一回她长了教训,不再单单用咒法控制着我,而是损我神魂,伤我心智,令我彻底失去逃亡之力,将我囚禁了起来。”说到这,沈秀眼中多了一丝惊惶,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似乎多年前的阴影仍在影响着他,怕陆子午随时出现,“这千多年来,一开始,我还能每隔几十年清醒一段时间,也能在她的房间里活动,最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睡了好久好久,一醒来,就在这里了。”
巫溪兰道:“你神魂受损,需要用水梭花鱼骨修补神魂,才能让你醒来一段时间。最近四百年来,枢机阁大肆收购水梭花鱼骨,她那里没有水梭花鱼骨用,只能让你一直沉睡下去。”
“原是如此……”沈秀问道,“四百年前,她是否已经不再是承剑门掌门了?”
“不再是了。”玉蝉衣接过话来,“如今的承剑门掌门,是你和她的儿子——陆闻枢。他在四百年前,从自己的母亲手中夺走了承剑门掌门之位。”
她观察着沈秀在听到“陆闻枢”这个名字时的反应,但沈秀的脸色仍旧是冷淡的、平静的。
毫无波澜。
这种神情却令玉蝉衣心突突一跳,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陆闻枢那张总是清冷寂然的脸。
玉蝉衣直接问道:“你想不想去见你儿子一眼?”
她声线轻轻,面上不露任何情绪,抛了个饵出去:“他可是如今的正道魁首,万众瞩目,你既是他的亲生父亲,说不定,他能帮你伸冤呢?”
“可这个孩子没有和我见过一次面,我连他几时出生的都不知道。”沈秀先是面露苦痛之色,最后却是漠然抬眸,看了玉蝉衣一眼:“按你所说,流言蜚语中的我既然如此不堪……这孩子恐怕恨极了我。我何必与他见面?”
以玉蝉衣所知,陆闻枢这一生最在意、在意到让旁人不敢在他面前提及的那人,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让他、让陆子午、让承剑门蒙羞的父亲。
倘若今日是陆闻枢在此处,听到了沈秀这一番话,会有什么反应?
玉蝉衣忽然间觉得好笑,原来陆闻枢一生之最执着,竟也只是一场虚妄。
“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沈秀道,“他恨着我,而我没有见过他,我也不想见他——这孩子流着陆子午的血,又由陆子午亲自教养长大,若是为人处世像他母亲,于我无异于一种折磨。相见不如不见。不要再向我提他了。”
这时,沈笙笙终于从混沌的头脑中理出了些头绪,她叫道:“那你在和道侣结契之后,背弃正道,跟妖跑了的事情,都是假的了?”
沈秀疲惫点头。
他神魂再聚,心智重生,恰似久病初愈,说了这么久的话,就叫他气力不足,只想倒下,却仍强撑着面对着好奇的三人。
巫溪兰看出他的难以为继,连忙将沈秀扶到榻上,施针替他针灸。
而沈笙笙怔着怔着,脸上很快多了怒色。她又是怒又是气,嚷嚷道:“既然是假的,为什么要这么污蔑你!连累的玉陵渡挨了好多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