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发现她了?
这种猜测令玉蝉衣呼吸紧促起来。
但就在玉蝉衣以为陆子午是发现了她的存在、在对她喊话时,陆子午却扔了酒杯,倒头倒到了床上,神色委屈,嘴巴里还在低低地说着什么话。
“枢儿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明明他小时候最听话。明明他向我保证过,等他长大之后,不会让他娘亲再受一点委屈。”
陆子午不断地诉着苦,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安静下去。
整个过程中,陆子午并没有往窗边瞥来哪怕一次目光。
玉蝉衣心跳如擂,继续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陆子午任何动作,她才松了一口气,放心大胆地继续看了下去。
陆子午好像爱极了白色,她的床榻很特别,不像是别的底下有空间的床铺,陆子午的床铺窄小、床下没有空间不说,床幔、床单还都是洁白的。除却陆子午唇间与颊上嫣红,床上几乎没有其他颜色。
在凡间的记忆全部回来之后,陆子午的床榻对玉蝉衣来说透着一股无端的怪异。这一眼望去,入目都是白色,刺眼的、单调的白,看上去,只差个“奠”字,陆子午的房间就能成为一间凡世中才能一见的灵堂。而白衣的陆子午趴在白床上,面颊贴着白布,就像是卧抱着一具停灵的棺椁一样。
这种莫名奇妙的怪异感,让玉蝉衣迟迟没有离开,思前想后,最后下定决心,将影子贴紧着窗边的缝隙,一点点挤进了陆子午这间除了她本人之外从无人踏足的房间。
第130章 沈秀 你走吧!
明月夜万籁俱寂,进了屋更是听不到一点声响。
钻进屋子里后,玉蝉衣影子一路贴着窗户缝隙,先是游走到酒坛的影子后,沿着桌子的影子一路爬下来。
屋子里弥漫着酒气,另外还有一种寡清的、死气沉沉的气息。
烛台上烛火未点,几束月光从窗子透进来,紧挨着窗的桌子被照得亮堂堂的。开了封的酒坛和酒盏凌乱摆在桌子上,除了酒坛与酒盏之外,桌上还有一物,单独被放在桌角——是水梭花鱼骨。
它比月光更白,月光覆在上面,更像是洒了一层白霜。鱼骨被置放于木盒中,此刻木盒微微敞开,玉蝉衣一眼就注意到了它。在水梭花鱼骨旁边,还摆了几个药瓶,玉蝉衣闻到了熟悉的药味,是她曾经也用过的玉容膏。
除了桌子与床,这屋子里,就没有多少物件了。
打量完屋子这一遭后,玉蝉衣纵着影子,来到陆子午的床边。
当玉蝉衣离近了,能将陆子午的床榻看得更清楚了些,才发现床榻四面果然都被围着,无法看到床底。再一看陆子午身上穿着的白衣几乎要和无尘的床铺融为一色,如一只白蛾贴在床板上,而她面上种种欲望纷杂的情绪淡去,神色变得如婴孩入睡般安然。
饶是玉蝉衣身在不尽宗,只将影子放进陆子午的房间来窥巡,此刻也是屏气慑息,紧张而又小心地贴着床幔投下的影子行动,避开陆子午的视线,将影子塞进床底的缝隙。
床底,一片漆黑。
待适应了黑暗,能隐约看清这里面的情形后,玉蝉衣骇然一惊。
床下四四方方的空间里,躺着一人——或者说,躺着一具尸体。
尸身未腐,平躺在木板上,周身被丝丝缕缕的灵力笼罩,看在黑暗中朦胧的身形,像是男子。
顷刻间寒毛冷竖,玉蝉衣继续将影子往前抹黑探去,很快在对方的腰间翻到了一块玉佩,黑黢黢的床底,她看不清玉佩上小字的具体字样,只能摸着上面凹凸的纹路,摸出是个“秀”字。
沈秀……传言中与妖女相恋后抛妻弃子的沈秀?他怎么会在这儿?
玉蝉衣试图将玉佩摘下带走,她谨慎地没有弄出哪怕一丁点声响,也探知好了这上面并没有设什么法阵,可就在这时,隔着一层木板,陆子午的声音忽然响起:“谁?!”
紧接着,只听机括声响起,光线渗进床底,眼瞧着床板就要被掀开,玉蝉衣忙松开纠缠着玉佩的影子,速速将影子退出床底,落到了床边床板投下的影子里。
陆子午并没能看见玉蝉衣,她坐在床边,见无异动后,放下心来,眉眼缱绻地看着被她藏在床中的这人。
陆子午轻声道:“秀秀,没有谁能把我和你分开。”
玉蝉衣浑身泛起寒栗,她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绝对不能与陆子午合作,她与陆闻枢行径是如出一辙的荒诞疯狂,连对别人说的话也那么像。
玉蝉衣忽然想知道沈秀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忍着心头沉闷,影子在陆子午的身后行动,逐渐攀到了陆子午头顶,混在床幔的阴影中间,低垂视线,看向了躺在床中——或者说,是躺在他的棺材中的沈秀。
借着月光,她得以看清沈秀的脸——沈秀的脸像结了霜一样的白,闭着眼眸,长睫密密,唇色也几近于无,虽说是个死人,可他耳戴玉石骨器,身着华裳,充耳琇莹,会弁如星,被打扮得精致妥帖,尸身又未腐,看起来与熟睡的人无异。看仙龄看不透他到底多少年岁,也猜不出他是何时死亡,只看样貌,像人间二三十岁的男子,眉眼间带了点陆闻枢的影子,一样的眉目舒朗,气质寡清……他长得很像陆闻枢,不对,是陆闻枢长得像他。
惊动了陆子午,玉蝉衣觉得有点可惜,看来,玉佩是带不走了。
玉蝉衣盘算着她到底有没有机会带走什么,证明她所见非虚。既然已经惊动了陆子午,她不想白来一趟。
正在这时,玉蝉衣神色一凝:她看见沈秀胸口有着轻微的喘气起伏,好像……沈秀并不是死人!
玉蝉衣怔住了,她仔细盯着沈秀的胸口,不知道过了多久后,终于又一次看着沈秀胸口起伏了下。
这并不是她的错觉。
一种可怕的猜测袭中了玉蝉衣的心头:沈秀虽然不是死人,但恐怕也与死人无异,是个活死人了。
她在电光火石间,做出了决定。
既然已经惊动了陆子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继续惊动下去算了。
她将影子一路调到窗边,化作人形,张牙舞爪地在窗户上一闪而过。
原本偏头看着沈秀的陆子午捕捉到窗边黑影,神色倏地一凝,挥手重新将带有机关的床合上后,追着那道黑影追了出去。
不尽宗里,玉蝉衣一边纵着牵制着陆子午的黑影,一边往承剑门内陆子午院落所在的峰峦上赶去。
五宗会试时,她已经来过陆子午的院落许多次,陆子午住在承剑门最偏僻的地方,禁制薄弱,又鲜少有人经过,很容易突破。
只是刚要御剑而行,却被人拉住,玉蝉衣一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微生溟,她自认自己不管做什么事总是很隐蔽,但总逃不过他的眼睛。
“去哪儿?”微生溟问。
玉蝉衣道:“我要将陆子午调虎离山,然后去她卧房床底,将沈秀救出来。”
“沈秀?床底?”微生溟满脸困惑,“他不是……”
说到这,微生溟忽然一停,哪怕他心头万般困惑,但心知时间紧迫,便不多问,对玉蝉衣说道:“你尽管去吧,出了事,我会帮你一起想办法的。”
他神色中有纠结,却还是松开了手。
玉蝉衣深深看微生溟了一眼,不知为何,在微生溟松手这一刻,心头莫名有些怦然。这种怦然让她启唇,道了一句:“今晚的月色,当真漂亮。”月色溶溶似水,清而不寒,浮光掠影般照着微生溟的脸,叫这人的眉眼变得好似比涂山玄叶的还要更漂亮几分了。
玉蝉衣开始觉得涂山玄叶的眼光苛刻到有了差池,怎可能这天底下除涂山氏外无美人,若叫她来评断,微生溟比起他们涂山一族也不输。
但此刻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玉蝉衣转了身,踏剑离去。
破开承剑门施在陆子午峰峦外的禁制,落到陆子午院落外时,陆子午已经追着她的黑影,追出了承剑门。玉蝉衣毫不担心陆子午会突然回来,她将陆子午引向了不尽宗方向,哪怕她没有和微生溟说个明白,也没有具体安排他要如何,她知道他会懂她想要什么,他会帮她牵制住陆子午的。
陆子午不在,她所在的峰峦与院落如玉蝉衣所知的一样冷清,闯入陆子午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
玉蝉衣很快来到陆子午的床边,陆子午的床铺里虽有机关设下,但这机关术比起陆闻枢在枢机阁设下的那些,简单不知多少,一剑下去,床板由中间裂开。
玉蝉衣扶起了沈秀,她摸到了沈秀的脉搏,脉搏比常人微弱,呼吸也缓慢,心跳声几乎听不见,但总归是活着。
她将沈秀背在身后,踏出院落。
刚要跳上剑去,忽然扫见不远处的亮光。
陆韶英提着灯笼,站在院子外面,正一脸惊讶地看着她和她背上像死人一样的沈秀。
该死。玉蝉衣心里暗骂了声。
承剑门有巡夜弟子,夜晚会在宗门里巡视,查看承剑门内是否有异动,这一点玉蝉衣一千年前就知道。但这些巡夜弟子惯会偷懒——五宗会试之时,玉蝉衣将这一点看了个清楚明白。而陆子午的院子离主峰太远太偏僻,再加上枢机阁的事情,承剑门的弟子们恨不得将她逐出承剑门,哪还会细心看护?夜里根本不会过来。
自从她开始留意陆子午后,五宗会试那么多天,未曾有一夜,有巡夜弟子来过陆子午的院落这边。
但她没想到,这些负责巡夜的弟子中,竟然还有这么认真负责的一个陆韶英,愿意打着灯笼,大老远地跑到陆子午这里来巡视。
玉蝉衣浑身紧绷,将修月剑拿到了手里。
她还没有背着人和别人打过……但要是陆韶英,在她只有三十寸灵脉时就曾败在她手上过的陆韶英,到今天,能在她手底撑过三个回合,算他的本事。
可是,她的修为在精进,陆韶英的修为兴许也在精进,习惯了谨慎的玉蝉衣不敢小看了陆韶英。
但还好来的人是他。
她认识的这一代的承剑门弟子中,最看重承剑门声誉的陆韶英。他一定不会轻易喊人过来,要是喊太多人来看见了沈秀,枢机阁的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又闹出这种事……此人不会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杀气已经聚集在玉蝉衣周围,玉蝉衣心里琢磨着,要拿捏好打昏陆韶英的力道,最好将他打昏几个月,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足够她将沈秀安顿好,送回玉陵渡。
气氛最是剑拔弩张时,陆韶英手里的灯笼忽然一晃,灯花寂灭。
吹灭灯笼的陆韶英背过身去,对玉蝉衣说道:“今夜,我没有在这里看见过你。你走吧!”
玉蝉衣怔怔然,迷茫问道:“为什么?”
偏偏是陆韶英,能在五宗会试时义愤填膺地站出来替陆闻枢争辩的陆韶英,他怎么可能轻易放她走呢?
听玉蝉衣这样问,陆韶英紧拧着眉,拳头攥得死紧。他心里翻江倒海,面色纠结动摇,闭上眼,话语飞速说道:“快走吧!”
他声线凄凉:“再待下去,我怕我就要后悔了。”
玉蝉衣便也不再多留,朝着他的背影简短道了句“多谢”,很快带着沈秀离开。
【卷六:小重山】
第131章 心大 是师兄他真的很可靠啊
天色行至后夜,月华如练,尚在睡梦中的巫溪兰被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惊醒。她揉着惺忪睡眼打开药庐的门,先是看见玉蝉衣,下意识刚要扬起笑脸,恰好一抬眼看到玉蝉衣背上面若死尸的沈秀,脸色顿时吓得一白,因着医者的本能,忍住寒噤问道:“这人是死是活?”
玉蝉衣:“活的。”
巫溪兰忙侧了侧身子,让出路来:“快将他带进来吧。”
玉蝉衣背着沈秀进去,将沈秀平放到药庐里的一张窄榻上。
她一将沈秀放好,亦步亦趋跟过来的巫溪兰连忙将手指搭到沈秀的腕上。巫溪兰并不多问沈秀的身份来历,而是肃着面容,先替沈秀诊起脉来。
手指方一搭上,巫溪兰的眉头就皱了一下。
沈秀的皮肤凉,寒气逼人,脉搏更是细不可见。
玉蝉衣这一路背着沈秀回来,若非尽力感受,几乎听不到沈秀的心跳声,也感受不到沈秀的鼻息,此刻见巫溪兰搭上沈秀的手腕后脸色如此不好,一时心里竟然比刚刚去偷沈秀出来时还要忐忑。
正在这时,药庐外响起了沈笙笙的声音:“出什么事了吗?”
她被敲门声惊动,此刻正在药庐外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玉蝉衣看了沈笙笙一眼,道:“你进来吧。”
沈笙笙踏进药庐,看到躺在榻上的沈秀,她道:“这……这里怎么有个死人?”
“不是死人。”玉蝉衣轻叹了声,“是沈秀。”
“沈秀?”沈笙笙先是茫然,而后骇然,“不会是……我知道的那个沈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