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午看着地上滚落的檐铃,脸上同样冷笑:“我是好心才过来提醒你一句。该放下的就要放下。”
“可别告诉我,人都因为你死过一回了,你才发觉自己非她不可了。”陆子午道,“枢机阁已经让承剑门遭了别人的笑话,自一千年前你父亲那个负心薄幸的家伙抛妻弃子叛逃出巨海十洲以来,这是最让承剑门蒙羞的一件事。你最好将脑袋放清楚一点。”
陆闻枢满心厌烦,他道:“用不着你来好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他脑海中始终萦绕着微生溟喊的那声“阿蝉”,和玉蝉衣听到后的笑颜。
阿婵……曾经只有他能这样亲昵地喊她,曾经也只有听到他的声音时她才会露出笑颜。
……玉蝉衣不准他再这样喊她,可这个称呼竟然轻易就被其他人喊了出来。
陆闻枢喃喃道:“我一直很清醒。”
他从来没有一刻不清醒,清醒地看着事情脱离了他的掌控。
一千年的光阴流逝,他涨了修为,做了掌门,又做了魁首,这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该如他所愿才对。可是,恰恰是在他大权在握的一千年后,他唯一在意的人变得面目全非。
想到这,陆闻枢眼神发了狠:“这是我和她的事情,由不到旁人来介入。”不管是微生溟还是陆子午,他们都管不着。
“你和她?哪有什么你和她?这就是你的脑子清醒?我看你真是糊涂了。”陆子午气笑了,“陆婵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凡人。陆闻枢,分清楚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在你将她推下铸剑谷悬崖的那一刻,你与她恩债已消,仇债另结,如今你面对的不再是那个听你话的好阿婵。”
“枢儿啊枢儿。”陆子午轻笑道,“若我是她,恨不得生啖你血肉。一个把你视作仇人,想要索你命的人,你却视她如爱侣,眼巴巴地凑上去……陆闻枢,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笑?”
“你该想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陆子午严肃起来,“是想稳稳当当做好你掌门的位子,还是想找回你的阿婵。要是想稳稳当当做好承剑门的掌门,你最好放下你对玉蝉衣的那点心思,去找一个更加合适你的道侣。”
陆子午说着叹了口气:“风息谷谷主家的那个女儿,她才是最合适做你道侣的人。”
陆闻枢语气平淡:“她已经死了。”
陆子午当然知道这一点,她哀叹道:“英年早逝,真是太可惜。她活着的时候多喜欢我啊,常常跑来找我,哎,我也该去弱水看看她了。她活着的时候你就不愿意对她好,死了之后,你也不愿意多去看看她吗?”
陆闻枢手背青筋暴起,他沉默了那么久,此刻终于忍无可忍,说道:“你不能逼我成为和沈秀一样的人!要和薛怀灵结契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也从来没有答应过薛怀灵。一直是你和风息谷谷主两人商量着要我和她结这个亲,为什么不是你们两个去结亲!你自己恨极了沈秀的负心薄幸,为什么非逼着我和他一样负心薄幸!”
他颤声道:“自始至终,我想要结契的对象只有一个人……”
可陆婵玑是个凡人,而那时他只是个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少主,被做掌门的母亲掣肘着翻不了身……
陆闻枢满面的哀伤忽然冷了下来,他想起了他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面对陆子午时无能为力的少主,他已经做成了承剑门的掌门,而今在巨海十洲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是他,陆子午是生是死甚至要看他的心情。微生溟心魔消了又如何?玉蝉衣恨不得杀了他又如何?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一千年前将陆婵玑推下悬崖更艰难的时刻,他很快就能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他会让玉蝉衣不再生他的气。
陆闻枢道:“你走吧,今日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都不会放在心上。”
陆子午的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她已经知道了陆闻枢的选择是什么。
“糊涂!”陆子午道,“既然你选了最错误的那一条路,我奉劝你,干脆找个没人的时候,直接撞到玉蝉衣的剑上痛痛快快死了算了!赎了你的罪,也免得你连累承剑门的名声因你受损!”
陆闻枢不再理会情绪激动的她,径自进了议事堂。
陆子午看他这幅固执样子,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眼中难免升起几分忧心,面色因怒意变得有些狰狞:“陆闻枢,我到底是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
看着紧闭的那扇房门,陆子午脸色阴冷,低声道:“要是承剑门毁在你的手里,我绝不会轻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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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洲太微宗内,薛铮远、陆祁、尹海卫三人正相对而坐。
没有了微生溟会入魔的担忧,不必再监视微生溟之后,尹海卫从炎洲搬回到流洲,回到了太微宗。他和陆祁都在铸剑一事上颇有心得体会,虽说第一次见面时起了点口舌之争,之后很快不打不相识,尹海卫时常找过来,和陆祁交换铸剑的经验。
而薛铮远则是常常摆弄着手里的传音石,等着传音石响起来。
这一日,见薛铮远又如往常那样,摆弄起了传音石,尹海卫打趣道:“我看薛少谷主的魂是系在这块小石头上了。”
薛铮远尤其不擅长应付他人的打趣,面皮也薄,生怕再被尹海卫这把大嗓门嚷嚷下去,会惹人误会,他起了身,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尹海卫挥了挥手,薛铮远便离开了太微宗,在附近稍微逛了逛。
他手里揣着传音石,一边走,留心着传音石的动静,耳朵却也支了起来,留心起了周围的其他动静。
——自从跟随楚慈砚来到太微宗后,薛铮远就发觉自己好像被人跟上了。
他一边格外留心着身边的动静,一边默默加快脚步,到一隐蔽处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第129章 鹬蚌 你会替我开心吗?
就在薛铮远藏身树后之际,一身穿黑衣、面带斗笠之人很快出现在薛铮远方才走过的路上。
黑衣人东张西望,视线寻找着什么。薛铮远虽有隐身咒法相护,仍是屏息凝神,大气不得出。
脚步声渐欺近,眼看着那黑衣人即将走到眼前,薛铮远视线锐利如钩,直盯着对方咽喉心脏等薄弱之处,手底剑形亟待凝成。
忽然,黑衣人脚步一滞,觉察到危险一般,身形似蜻蜓点水向后一掠,迅速转身离开了此地。
错失良机的薛铮远懊丧将剑气收敛,他提步追了上去,一边掏出怀中的传音石,向玉蝉衣传信道:“我被人跟上了。”
“自从我离开炎洲来到太微宗之后,此人就一直跟踪在我附近。”
“是一位修为约有千年以上的男修士,常穿一身黑衣,斗笠遮面,看不清样貌。”
“他的具体身份我并不知晓,但我之前在陆闻枢身边见过他几次,看样子是个剑修。只帮陆闻枢一个人办事的走狗。”薛铮远一咬牙,愤恨道,“我会想办法抓住他的。”
话到此处,薛铮远顿了一顿,说道:“我这边自会留心,你那边也要小心为上。”而后将传音石收起,一步不停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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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薛铮远传信时,玉蝉衣正与沈笙笙两人同在一处。
玉蝉衣并没有避开沈笙笙,听到薛铮远对黑衣人的描述,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都想起了一人。
沈笙笙:“替枢机阁收购水梭花鱼骨的那个线人不就是一身黑衣,戴遮面斗笠?”
想起当时在那个线人手上看到的伤痕与老茧,玉蝉衣道:“修为约有千年,还是个剑修……八成就是他。”
“只替陆闻枢办事……”沈笙笙重复念着这几个字,眼神黯然了好一阵,语气也暗淡,“看来这枢机阁真的只和陆闻枢关系匪浅,和陆子午才没关系。”
再没有什么能替陆闻枢找的借口和理由,这一刻,沈笙笙彻底失望极了。
“陆子午竟然真的是替自己的儿子顶罪。她好糊涂!”沈笙笙心底忽然愧疚万分,“先是被道侣辜负,又要替儿子背下污名恶语……真是气死人了!这对父子怎么能对她这么坏!”
哪怕沈秀是玉陵渡人士,沈笙笙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满腔怒火。一想到枢机阁事发之后,非议陆子午、指责陆子午的人都被蒙在鼓里,怪错了人,沈笙笙又是不解又是愤怒,“她怎么就这么糊涂?”
玉蝉衣道:“未必糊涂。”
“此话怎说?”
玉蝉衣没办法将那天陆子午来找她说的话同沈笙笙讲清,正如陆子午说的,虎毒不食子,陆子午那一番话太过惊世骇俗,说了也不会有多少人信。
玉蝉衣只问:“她执管承剑门的日子有多久?”
沈笙笙掐指一数:“一千多年吧。”
玉蝉衣点了点头:“四百年前,陆闻枢成为承剑门掌门,宣告着陆子午的失势。而在此之前,长达一千年的光阴,承剑门都在陆子午的掌管之中,并且稳中向好,不是吗?”
沈笙笙:“是啊。可是……这又怎么了?”
玉蝉衣道:“要知道,星罗宫宫主都对陆子午赞不绝口,这种能好好把握着权力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头脑糊涂?”
沈笙笙还是有些听不懂玉蝉衣的意思,茫然地摇了摇头。
玉蝉衣只好换了个说法:“陆子午替陆闻枢顶罪的事发生过一次,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
她提醒道:“名声这个东西,要的就是洁白无瑕,才算得上好,脏了一点,就是彻底脏了。既然陆子午已经出来替陆闻枢顶了一次罪,她自己的名声脏了,也就不在乎更脏一些,等日后再遇到像枢机阁一样的事,她又跳出来帮陆闻枢顶罪也未可知。”
沈笙笙这回听明白了一些玉蝉衣的意思,她道:“那岂不是陆闻枢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出了事都有人替他担着。”
玉蝉衣点头:“不能让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顶罪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
沈笙笙脸色变得严肃多了,她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陆子午一直在承剑门内,深居简出,哪怕是想看着她……我连她住在承剑门哪个院子都不知道。”沈笙笙苦恼说道,“总不能为了不让她再替陆闻枢冒领罪责,将她生擒。”
见沈笙笙如此苦恼,玉蝉衣轻笑了笑:“这你就不用太过忧心了,我有办法看着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陆子午跳出来替陆闻枢顶罪,打乱了玉蝉衣原来的计划后,玉蝉衣就一直在关注陆子午的动向。
她如今又能操控影子到更远的地方,也能使影子离体更久,虽不能做到一刻都不错失地盯着陆子午的动静,但至少多了些准备。
不是只有陆闻枢有“黑衣人”。
到夜半,在结束了一天的练功后,在跟随着涂山玄叶她们一道,玉蝉衣又如往常一样,悄然将影子放出到承剑门。
承剑门的夜晚,铸剑谷的打铁声彻夜不停地响着。玉蝉衣的影子一路来到陆子午的院落外。
月光下的小院墙上藤蔓攀附,台阶下生满杂草青苔。
今夜,陆子午的房间内,灯罕见地亮着。
玉蝉衣影子贴着墙根,一路游走到陆子午的窗户外。
梧桐树杈的影子投在陆子午的窗上,随风轻晃,玉蝉衣照着树杈影子的形状变幻了自己的影子形状,也像一根树枝般探伸出去。
这时陆子午忽然抬眼看向窗外,道了声:“今夜的月色,可真好啊。”
正在玉蝉衣谨慎地打算将影子缩回去时,陆子午移开了视线。
“月亮好圆、好亮。”陆子午低叹了声,“可惜,从议事堂的窗子往外瞧,看到的月亮才是最好的。”
她手里轻轻摇晃着酒杯,语气里是万般的落寞,却再也不肯抬眼多看一眼窗外的月色,更是浑然不觉纸窗上杂乱的梧桐树影中,多出了一枝。
玉蝉衣看着陆子午微微泛红的面颊,心道是陆子午正在自己的卧室里面独自借酒浇愁,便放开胆子将自己的影子攀在窗纸上,没有移开。
屋内,陆子午举着酒杯,醉意熏熏的,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卧房里,绕床踱起步来。
她喃喃自语道:“枢儿太让我失望了。可是,阿婵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要是爱枢儿,就不会把枢机阁的丑事抖出来。可她要是恨枢儿……她为什么不和我合作?”陆子午一脸的困惑不解,“我会让她更快地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我会让她最解气。”
“她说她信不过我,可我对她的心真得不能再真。那么聪明的孩子谁能不喜欢?枢儿是我的亲骨肉没错,可要是阿婵能来做我的继承人,也许万万年后,谁都死去了,承剑门的名字还是会跟随她的名字一起被记在后来人的心里……这么好的孩子,还比枢儿听话多了。”
“她是怪我之前不理她吗?她不能怪我啊,要怪只能怪苍天让她一开始生做了凡人。要是早知道、早知道……”
陆子午忽然哧笑了起来:“陆婵玑,多好听的名字,玉蝉衣……难听死了。”
哧哧笑了一阵,她不再笑,轻声道:“要是她就是不愿意和我合作,也没什么。”
“哪怕他们二人纠缠得不死不休,于我而言,不过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只希望她和枢儿两个人的恩怨,能私底下解决,别牵扯到我的承剑门。”陆子午目露憧憬与向往,“我很快就会回到议事堂,透过那里的窗子去看月亮了。”
“你会替我开心吗?”陆子午突然问。
陆子午此话一出,玉蝉衣冷不丁冒出冷汗。
她忽然意识到,陆子午在屋子里喃喃自语……比起喃喃自语,更像是和什么人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