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在夜色中互相看了两眼,不知道谁先笑的,到最后两人都笑了起来,都笑得有些怪,又像笑又像哭。
微生溟道:“我从来没有正经叫过巫溪兰一声师姐,她在我眼里就像小孩子,没想到,活到这把年岁了,被一个两三百岁的小孩子教训了一通。以后是要好好叫她师姐才对。”
玉蝉衣问:“你在炎州有没有埋酒啊?”
“当然有了,我来过不少这里的秘境。”像是知道玉蝉衣想做什么,微生溟道,“走吧,带你去找一坛,但要在天亮之前回来,你不是答应了要和你师姐明早见?”
两人走出了不尽宗,门口那条路长满了苦心草,玉蝉衣先往前一步,正打算一剑劈去,直接将路连同苦心草一起销毁,拔剑之后,才看到到此处已经没有苦心草了。
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想起樊小凡离去前的那句话,玉蝉衣不由得有些诧异,而后收回了剑。
他们两人来到炎洲以南的一座山上找酒,千年之前,这里还是一处妖魔横生的秘境,千年之后,却是绿意盎然。
挖到酒后,他们坐在山顶上,等着看一眼太阳初生,就回不尽宗。
伴着曦阳初升,微生溟幽幽叹了一声:“过去的伤痕就像是一条沉睡着的毒蛇,它仍在影响着今日的我们。”
“那些曾经让我们遗憾万分、痛苦万分的东西,好像已经随着时间远去,却早就渗透进骨骼深处,时不时突然苏醒过来,在那些看似已经愈合的伤口上咬上一口。可是,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过往种种,皆为序章。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唯有来日,才有份量。
玉蝉衣心里默念了一遍,头顶山风轻拂。自从她将巫溪兰一番话听进心里,精神海里灵气翻涌,也如阵阵清风吹过,心头尘埃尽数拂却,恰似顿悟,灵力充盈。
她道:“我信了你之前说的,要是换你来夸我,会夸得比薛铮远更动听的那句话了。”
微生溟淡淡挑眉:“当年我可是被楚慈砚摁着写过不少悔过书,不说出口成章,文采算有一些。”
“写那么多悔过书,倒是把你得意上了。”玉蝉衣哼了一声,垂下头嘀嘀咕咕问:“你们这次不让我走,我以后一直缠着你们怎么办?”
微生溟:“别人我不知道,但我的话,我倒是求之不得。”
闻言,玉蝉衣恶狠狠瞪了他一眼,低低道了声“妖精”。
什么叫文采算有一些,她看他最会用言语乱人心智。
“什么?”微生溟没有听清。
“我说,该下山了。”玉蝉衣抱起酒坛,召出剑来,踏上去等着微生溟。
玉蝉衣心里已经做好了新的决定,她说:“我要带着这酒去找沈笙笙,我不会再拦着她了。”
“拦她什么?”
“去枢机阁里一探。”玉蝉衣道,“正好,我也要和你商量商量。”
“枢机阁里,还有一个我——准确的说,是陆婵玑。”这些事,这阵子玉蝉衣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和微生溟提起来过,“我从沈笙笙的水天镜里看到了枢机阁里的密室,那里放着水梭花鱼骨、以及聚窟洲消失的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傀儡做的陆婵玑,也许他想要陆婵玑重新活过来,又或者想创造一个更合他意的陆婵玑。他已经帮陆婵玑创造好了身份——枢机阁阁主的身份。”
闻言微生溟眼皮跳了跳,眼睛危险地眯起来,呼吸也变沉了。
玉蝉衣继续道:“在发现这一点后,沈笙笙想要闯入枢机阁,将龙肝凤胆麒麟心,还有那只‘陆婵玑’都抢出来,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与陆闻枢的是非当中,因此我拦住了她。”
“但我会在今天将利害同她讲清,若她明知其中利害,仍然不改其志,那我不会再拦着她,但我会陪着她,做保护她的后盾。而你……”玉蝉衣说,“我希望你到时能在禁制外面配合我们。”
微生溟问:“怎么配合?”
“留心里面的动静,如果我们遇到什么太危险的事……”玉蝉衣顿了顿,“你信我,影子在,我就不会死。若是我们遇到了什么事,你要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抿了抿唇,眉心也拢紧了,但他终究是点了点头。
玉蝉衣却非要听到他亲口答应她不可:“我要你向我重复这句话,你会先救沈笙笙。”
微生溟心里并不喜欢她这种预设,但他还是语气呆板地重复了玉蝉衣的话:“我答应你,我会先救沈笙笙。”
浅淡的辰光打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如愿以偿从他口中听到她想听的话,玉蝉衣不由得盯着他看得久了些。
等回过神来,山里清晨的风凉凉的,刮在玉蝉衣的右手手腕上,但回想昨夜被抓住手腕的时刻,此刻她腕上却像是仍然残留灼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也跟着微微烫起来,不自觉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轻轻摩挲了下。
而后,玉蝉衣与微生溟一道下了山,先回了趟不尽宗,和早起的巫溪兰打了声招呼。
正要去找沈笙笙,传音石却携带着沈笙笙的传音,先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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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洲北面。山崖边。
同样是晨光微露。
沈笙笙拿出法袋中的传音石,又放回去。犹犹豫豫,反反复复。
晚上,她在水天镜里看到,枢机阁里为数不多的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只留了一个人在枢机阁内。
这是一个闯进去的好机会,但沈笙笙知道,若是她这样和玉蝉衣说的话,玉蝉衣一定还是会拦着她。
这种预判让沈笙笙头疼不已,甚至想抛下对玉蝉衣的承诺,先斩后奏。
思来想去,沈笙笙还是没有瞒着玉蝉衣。
她用传音石,对玉蝉衣碎碎念道:“今日,枢机阁弟子大多离开了枢机阁,似乎是要去邓林找材料,只剩了一个在枢机阁里面。”
“剩下的这一个,还是这里年纪最小的弟子,特别好对付。”
“但我知道你肯定不让我进去,我就是和你说上一说。哎。”
很快,她收到了玉蝉衣给她的回信:“你等一等,我很快就去找你。”
次日,枢机阁内仍是只有一位弟子。卯时一刻,沈笙笙等到了来人。
来的却不是玉蝉衣,而是微生溟。
见是微生溟,沈笙笙坐在槐树上,心情坏极了:“阿衣是觉得我今天一定会忍不住闯进去,派你过来盯着我的,是吗?”
“这实在没有必要,要是想闯进去,我早就闯进去了。”沈笙笙语气低落,她本来以为玉蝉衣认可了她的打法,会理解她,不会拦着她,没想到玉蝉衣也觉得她冒进是错,“不觉得,这枢机阁做事东躲西藏,见不得光?要是我们把他们偷来的东西抢走,他们甚至不敢声张。为什么要这么顾忌他们?”
沈笙笙看着禁制,目光隐忍:“别说破禁制会有动静了,哪怕没动静,我甚至想故意弄出动静,引出枢机阁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不,她并不是让我来盯着你,而是让我来望风的。”微生溟的目光不露痕迹地扫过沈笙笙身后的影子,他道,“小师妹她让我给你带句话:你要是真想好了,哪怕在枢机阁里遇到危险也要闯这一遭,那你就去吧。”
沈笙笙愕然,而后惊喜万分:“当真?”
“当真。”
“好!”沈笙笙黯淡了不知多久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话音一落,手里两柄短剑已然成形。她话不再多说,干脆利落,直奔着枢机阁禁制而去。
而在她身后,一道随落叶游走的影子轻轻没入到沈笙笙的影子当中,在沈笙笙破开禁制的同一时刻,跟着她一起进到了枢机阁里去。
第109章 陌生 密室
一进到禁制当中,沈笙笙便用隐身咒相护,隐匿了自己的神息,走路声如猫足落地,脚落到枢机阁回廊地上的那一刻,沈笙笙畅快地呼出了一口气,心头阴霾一扫而光,浑身的血流得都更通畅了。
这么多日来,她都只能待在外面用水天镜暗中察看,此刻双脚切实踏在枢机阁片地上,本该紧张的时刻,沈笙笙却只觉得踏实。
宁肯莽莽撞撞地死,绝不畏手畏脚地活,这一向是沈笙笙的人生信条。此刻,沈笙笙两手牢牢握剑,背部紧贴回廊,两耳警惕地留意着周围动静,小心翼翼往里走去。
枢机阁的建筑构造,沈笙笙早在水天镜里看了无数次,已经将这里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房间都刻到了脑海里。
她不费多少力气,也没花多少时间,很快就找到那个唯一留在枢机阁的弟子所在的房间,抱着剑,猫在房门外候着。
在那个弟子听到禁制被破的动静,踏出门来的那一刻,沈笙笙施了法咒,拍向他的后颈,那位弟子很快晕过去。沈笙笙将人放倒在地上,踏进了这间房间。
这是枢机阁里的藏书阁,沈笙笙从书架上取下了几本书,随意翻看了一下。
全是机关术有关的书籍。
“陆婵玑……陆婵玑。这里的书,竟然都是陆婵玑写的。”在发现这里的书著作人全部是“陆婵玑”的这一瞬间,沈笙笙心生折服,只是她很快反应过来,面色一变,“这枢机阁阁主,挖神兽肝脏,弄活人傀儡,才能虽高,却不受礼法约束,倒行逆施,更是祸患!”
沈笙笙捞了几本书,收到自己的法袋中,作为日后指证“陆婵玑”的证据,而她的视线已经投向了自己身后,她能感受到,这堵墙后面,被额外设下禁制,这禁制的气息,如同那天她通过水天镜窥伺时,所遇到的阻碍那样。
若是猜得不错,在这堵墙后面,就是被隐藏起来的密室。
沈笙笙小心往前,一只手捏了剑诀,稍微试探,果然很快被禁制弹开。
确定了方位之后,沈笙笙眼眸一定,双剑出鞘,禁制在她的双剑之下碎开。
没了禁制的阻碍后,眼前的景色变化,一堵墙变成一扇门,沈笙笙抬脚走了进去。
架子上,放着绀红色的药缸。架子后面,仍有最后一道禁制。
破开最后那道禁制后,沈笙笙走进了枢机阁最隐秘的那间屋子。
地面上,摆放着四五具尚未雕刻完成的傀儡。它们的身体皆由玉石雕成,却各有残缺,都是未成品,全都穿着一身青衣。
一路越过这些残次品往前行去,沈笙笙看见了那个挂在墙上的傀儡,它果然是所有傀儡中最完整、最漂亮的那一只。只是,沈笙笙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在水天镜中,她与玉蝉衣一同见到的那只傀儡被雕刻好了面容,而不像眼前的这只,面部平整,尚未有任何五官雕刻的痕迹。
这不是那天她与玉蝉衣在水天镜所看见的傀儡!
这时,密室的门缓缓闭合,听到门那边的动静,沈笙笙心头悚然一惊,立刻想明白了一切——“是障眼法!”
这密室的主人早就在这里施下了反制诸如水天镜此类窥探法器的咒法。她与玉蝉衣虽然通过水天镜看到了密室里的场景,但所见到的,恐怕只是密室主人设下的幻象。真正的龙肝凤胆麒麟心、以及通过水天镜里看到的那只傀儡都不在这儿。水天镜里的那些画面全是诱饵。这里,只是一个提前设好的、诱敌进来绞杀的陷阱!
这是一间杀人的密室。
正此时,身后有风轻掠过,发梢微动,本能的警惕令沈笙笙猛地回过头去。
一把冷剑无声冲沈笙笙刺来,剑尖离着她的脖子只剩了一寸,眼看着就要穿透沈笙笙的脖子。
就在沈笙笙侧身往旁躲去的那一刻,忽的,在沈笙笙未察觉时,自沈笙笙身后,黑影涌出,凝成人形,玉蝉衣的身影离影而出。
只见一道冷锐的光芒闪过,寒光刺目,很快,那把想要取沈笙笙性命的那把冷剑被“修月”一斩为二,咣当落到地上。
“修月”划过的剑气如同皎洁月色,却也似三尺寒冰之寒,“修月”一出,整间密室的温度都低了。
玉蝉衣背与沈笙笙相贴,眼睛警惕地盯着暗处里的那只傀儡,对沈笙笙说道:“别问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先毁了这几只杀人用的傀儡,有话出去之后再说。”
沈笙笙:“好!”
沈笙笙不知道玉蝉衣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却因玉蝉衣的出现,心一下定了,感受到背部相贴传来的温度,沈笙笙几乎要热泪盈眶。
而这时,那几只残缺的傀儡全部动了起来,它们朝沈笙笙与玉蝉衣攻击过来,剑影缭乱成残影,它们摆起了剑阵。
见此,玉蝉衣挥动“修月”,手下绽放出月茫般柔和的光,在傀儡下一步合在一起形成剑阵时,她提剑,一道剑气挥去,将处于阵眼中心的傀儡一剑砍断,剑意将傀儡捆紧,绞杀似的剑意缠绕着傀儡的身体,令它咯吱作响。
这时,玉蝉衣扫了沈笙笙一眼,沈笙笙见此,明白她的意思,也立即提剑而上,很快就将那只傀儡的剑夺了,身体也毁了。
破了阵眼,余下的傀儡无法摆出剑阵,接下去,只需要逐个击破就行。
将最后一只傀儡打碎后,沈笙笙喘息难定,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兴奋,她很少杀得这么痛快,原先在玉蝉衣对她多加阻挠时那种郁闷的心情,这一刻全部一扫而空。
二人退出这间密室之外,沈笙笙问:“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儿了吧?”
“你太莽撞。”玉蝉衣直言道,“我本想劝你谨慎,后来想,既然你是明知自己莽撞而莽撞,想来,你已经做好了承受代价的准备,不如由着你做你想做的事。至于谨慎,我来替你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