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蝉衣不再说话,沉默着运用灵力,抵御住丝丝往微生溟精神海里蔓延的苦心草的毒性,待他的精神海逐渐平息,不再天崩地裂,她才离开了微生溟的精神海。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玉蝉衣将自己关了起来。
她坐到榻上,想着刚刚在微生溟精神海里看到的场景,从前锐利的眼睛里此刻全是迷茫。
玉蝉衣想,也许她错了。
她怕孤独,怕无人知,因此在重新塑了肉身,重新活着之后,她要自己被万人知晓,也想要周围有人作伴。她明明对每个人都竖起高墙,却又拒绝不了任何一个向她释放了哪怕一丁点善意的人。
但靠近她,对他们来说能有什么好处?薛怀灵因她而死,陆祁因她坎坷一生,连微生溟的心魔也因她而起,从顶峰跌落谷底,受难千年。认识她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
都不认识她就好了,她孑然一身就好了。也许她就是一个会带来厄运的涡漩,所有卷进来的人,都将不得善终。
一想到这一世认识她的人比上一世多得多,玉蝉衣就陷入了无端的恐慌当中。
时间一点点流逝,天逐渐黑了下来。到了子时,一天当中最寂静的时刻,玉蝉衣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可以忍受孤独,独自承担一切代价,她绝不想、也绝不会让再多一个人帮她承担什么。
子时,她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将一封告别信用石子压在石桌上,玉蝉衣最后看了不尽宗的小院一眼,她打算趁夜色离开不尽宗。
为了不弄出任何的动静,玉蝉衣不打算推开门离开,而是想藏身到藤兰树的影子里,顺着影子一路离开。
只是,刚要化入藤兰树的影子中,手腕却被人一把擒住,微生溟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么晚了,师妹打算往哪里去?”
第107章 沉伤 两张嘴、四片嘴唇,碰不出一句能……
月色下,微生溟眼睛里妖异的红已经褪去。爬出衣襟之外的修罗印,也在玉蝉衣的逼毒之下,重新退却。
余毒使他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但他抓着玉蝉衣的力道十足大。又怕伤着了她,很快松开些许,但五指依旧将她的手腕牢牢掌握。
“想去哪儿?”微生溟再次问道。
玉蝉衣原地站定许久,感受到禁锢她手臂的力道没有松开的意思,只得转过身来,用同样冷的音调对微生溟说道:“我只是去解决一件我自己要解决的事。事了之后,自会回来。”
流云遮蔽了月色,天地皆暗,到处都是黑影,这本是一个很适合她用影子出行的夜晚,却被半路杀出的微生溟搅黄,玉蝉衣心里有怨气,但更多的则是心慌意乱,她将“自己”二字咬得重,而微生溟也捕捉到了这两个字,他重复:“自己?”
“我就知道……”微生溟笑得苦涩,“陆祁过来那天,你与他算是旧友重逢,悲喜交加才是正常,可你没有半分喜悦,只是问他,是否是你从前那把剑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那时他就察觉到玉蝉衣说话的语气和措辞不对,微生溟问:“那时你就想将自己摘出去了,对不对?”
玉蝉衣抿唇不答,微生溟接着追问:“薛怀灵的死,你也记在了自己头上?”
玉蝉衣依旧不答话。
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良久后,玉蝉衣说:“我曾经以为自己没有朋友,没有真正在意我的人。可等死去一千年后,才知道,自己不仅有朋友,还有着最可贵的那一类朋友。可是这些人,有人因我而死,有人因我而残,还有你,因我而疯魔。”
“一千年,你敢说你有哪个时刻,不在饱尝痛苦?与师门反目,与亲朋离心,曾经万众瞩目,如今活着却像死人……”玉蝉衣喉咙发紧,“不该这样的。薛怀灵、陆祁,他们都该有很好的前程,都不该是这样的。”
如果她奢求的东西会让他人遭遇不幸,她可以不再有这样的奢求。
“你该知道的,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微生溟道,“错在陆闻枢的身上,是他该受报应。”
玉蝉衣抬眸看向他:“我知道我无错,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错过。”
“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已经想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我立在这里,我就是一个会将你们都卷进来的漩涡。”玉蝉衣道,“只要我引起了陆闻枢的注意,总有一天,他会将目光放到与我相关的人身上——他就是这种人,他已经向我证明了这一点。倘若我有一点行差踏错,烧到你们身上的火会比烧到我身上的还要旺。我宁愿孤身一人,也决不允许再有人因我受伤害。”
“只要我一走。”玉蝉衣说,“这就会变成我和他两个人的事。与他之间的一切恩怨情仇,一切后果,都由我一个人担着。”
“你与他,两个人……”微生溟心口一胀,心头竟是升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愠怒。他咬牙道:“此前还口口声声说,要将我关到地老天荒,怎的如今就要独自远走,不再管我?出尔反尔,始乱终弃也不该这么快!”
他慌不择言,玉蝉衣却冷静得过分:“我又并非是一去不回,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难杀?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死的。”
她轻轻偎近了他,靠近了他的耳侧,心声极轻地将自己最隐私的秘密托付给了他:“微生溟,只要影子还在,我就不会死。这个秘密,这世上我只让你一个人知道。”
不合时宜的,她闻到微生溟身上有一种很香的味道,尤其是长着修罗印记的左胸口。哪怕玉蝉衣讨厌命运让微生溟受这种折磨,但又不得不承认,得知微生溟心魔的成因是因为她,常常在玉蝉衣心头涌动的某种冲动就得到了怪异的满足——一种在微生溟为了不让自己入魔,让她在他入魔之前杀了他时就在她心头一闪而过,后来在每一个不经意看到他的时刻,总是反复作祟的冲动。
想和这人有更多牵扯、产生更深羁绊的冲动。
她最怕孤单,但要是有他相陪,便好似身边有千千万万人。这种得一人如得万人的诱惑常常在玉蝉衣耳边躁动,发出蛊惑她的动静,一次比一次更难压抑下去,像夏夜难眠时的蝉鸣噪声,没留意时还好,一旦留意到,就会在耳朵里响彻一整夜。
微生溟道:“你手里的剑不是只用来杀他用的,也可以用来保护别人不受伤害,而我可以成为你的后盾,帮你护住你所在意的人和事,你大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留下来……”
说着说着,微生溟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
要说保护别人,他从来没有真的好好保护过他想保护的人。他又有什么资格阻拦玉蝉衣,他会做和她一样的决定。
玉蝉衣说:“你看,你连自己都无法说服。”
玉蝉衣轻声道:“这世上应当是你最懂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种决定。倘若你是我,你的选择和我不会有任何不同。”
命运给他们烙上了一样的沉伤,玉蝉衣笃定,哪怕别人都不理解,微生溟会懂。
微生溟努力不让她靠近的气息弄乱心绪,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用心声和他说句话,却几乎整个人都像是靠在了他的胸膛上,他只能克制着呼吸起伏,极力保持冷静道:“倘若我是你,我就会让我跟着,至少多个帮手。”
玉蝉衣道:“你真觉得陆闻枢那么好对付?”
微生溟心头那种酸胀的感觉又冒出来了,语气里全是不屑的劲儿:“我还看不上他。若非你执意自己去取你的仇人头,怕你心里不痛快,我才不会将杀他的机会让给你。你以为就你和他有仇?”
“但我不能冒险。”玉蝉衣说,“你不懂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的心胀胀的,不希望微生溟追问下去,但又知道微生溟一定会追问下去的。
微生溟抓住她手腕的力道是大了一些,但却并没有玉蝉衣无法挣脱的程度。她还会站在这里,老实让自己的手腕被他抓着,也许,她也想在离开之前,和他多说一些话。
她一向很讨厌别人碰她,哪怕有人站得离她近了些,她只会浑身紧绷,微生溟是唯一一个哪怕无声欺近也会让她感到放松的。所有人里她最不舍的就是他——一想到她此去归期不定,再见不知何日,心里就麻麻的,若有所失。
这是她对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过的感受,头一遭有的感受。理智告诉她一走了之才会减少陆闻枢伤害她周围任何一个人的可能,想留下的私心却让玉蝉衣陷入两难的境地当中。
在微生溟出现拦住她之后,这种私心变得更加强烈。
他不该出现,乱她心的,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怕再说下去更不想走,玉蝉衣说:“我绝不会让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事情再发生,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希望微生溟听懂了她的话,能主动离开她的视线,好让她下定决心。
而玉蝉衣相信,微生溟会懂她的,她能感受到,微生溟握着她手腕的手指已经开始隐隐松动。
只是未等到微生溟将手完全放开,药庐那边却传来了一点动静。
“简直了,两个人、两张嘴、四片嘴唇,碰不出一句能听的话。”药庐外,悄声隐匿在药庐禁制当中的巫溪兰吹了一口气,点燃了手里的灯笼,照亮了自己,也照亮了小院。
她踏出药庐禁制,走到玉蝉衣与微生溟两人身旁:“什么仇人头?什么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说你们这些人,能不能别总是把责任都揽到自己的身上?”
正相对而立的玉蝉衣微生溟两人身体一僵,又各自别开眼去,不看对方。
巫溪兰手里拿着的药杵先敲了一下微生溟,又敲了一下玉蝉衣,而后视线放到微生溟仍没放开的握着玉蝉衣手腕的手上。
巫溪兰表情变得更加怪异,而后抬起眼来,盯着玉蝉衣:“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事情,但听小师妹的意思,是怕连累别人?这个别人,也包括我?”
玉蝉衣艰难地点了点头。
巫溪兰:“说说看,你要做的事,是正义之事,还是不正之事?”
玉蝉衣:“自然是正义之事。”
巫溪兰哗然:“那你在这嚷嚷着怕连累我们,简直是小看我的本事和心性。”
巫溪兰说:“别当其他的正道修士都是死人行吗?”
“小师妹,你不能怕连累我们,你有没有想过,只要你做的是好事,也许,我们甘愿被你连累呢?哪个正经八百的正道修士怕死啊?都躲在后面算什么正道?”玉蝉衣满脸错愕,巫溪兰看着玉蝉衣,叹了一口气,“其实,之前你着急打通灵脉那段时间,我一直在等一件事。”
“我在等你来找我喊痛,哪怕一次也行。”
“只要有一次,我都会觉得,你特别信赖我这个师姐。”巫溪兰半是委屈半是开玩笑地说道,“其实我一直在等着你来找我的,我弄的那些丹药,我自己都尝过,我能不知道有多痛?但你没有,从头到尾,你一个痛字没说,一句疼也没喊,一声不吭,生生受下来了。我知道嘛,你遇到事喜欢自己扛着,但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不被你亲近。”
玉蝉衣唇一抖:“对不起……”
见玉蝉衣道歉,巫溪兰慌了一下,忙道:“我说这些,并非要指责你,也不是想埋怨你,毕竟我这个做师姐的,能帮到的事情也确实不多。我只是想和你说,在外面受了伤,可以回来找师姐喊疼。”
“人活着都会闯祸,也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但同样也会帮别人解决麻烦——我就很会麻烦别人。小师妹,把你想担着的事情往外分一分,那些愿意和你一起担着的人,会觉得你看得起他们,反倒是你一走了之,才是看不起他们。天塌下来一起扛着,他们心里也会舒坦的。”
玉蝉衣问:“哪怕我是要与五大宗门作对,也一样吗?”
巫溪兰乐了:“我们不尽宗是个什么啊?就你一个弟子厉害。五大宗门能把我们放在眼里?”
她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格格笑了起来:“小师妹,你要真有和五大宗门作对的本事,还能让它们将你放在眼里,那说明我们不尽宗很快就要成为第六大宗门了。那可是足够让我们师父吹嘘个一千年的事,师父的位置都能让给你做,以后我管你叫师父好了。”
“作对吧,我等着做第六大宗门的大师姐了。”巫溪兰明显在开玩笑,她低眸,看到什么,药杵又照着微生溟仍抓着玉蝉衣手腕的手背打了一下,“还不快把手放开?我们以后的新师父手腕都要被你捉红了。”
玉蝉衣:“……”
第108章 配合 乱人心智
听巫溪兰在打趣她,玉蝉衣说:“我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笑。”
“我也是认真的,管你是要去和五大宗门作对,还是要去单挑魔头,我可不想成为你的负累。”巫溪兰道,“来,小师妹,之前没人教你,今天我这个做师姐的,就来教一教你怎么麻烦别人。”
“你要是实在担心自己要做的事会牵连别人,就先找你的朋友们挨个问问,怕了的,自然会躲得远远的。而那些乐意受你牵连的,要是你不打一声招呼,就自作主张地避开他们,反倒是对他们品性、对你们之间情谊的羞辱。信我这句话,不是所有人都想被当成弱者保护的,因为我就不是。哪怕我没有那么大的本领,但也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而且,别总想着保护我,我还想救人呢。”
巫溪兰说着,打了个哈欠:“很晚了,我要去睡觉了,明天我还要带着李旭和远铮他们去盖房子呢。小师妹,明早见。”
玉蝉衣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巫溪兰说着困了,却也不走,一直看着玉蝉衣。
直到玉蝉衣应了她那句“明早见”,巫溪兰才满意一笑,提灯回到她的药庐,呼了口气,吹灭了灯。
而微生溟挨了敲之后也没松开的手,这一刻终于松开,他摸走玉蝉衣放在石桌上的告别信,并不展开看其中的内容,只是掌心中燃起一簇火来,他等了许久,不见玉蝉衣阻止,便将这薄薄一张纸放入火中,烧掉了。
待火光静寂下去,院落重新归于黑暗当中。
之后他与玉蝉衣相对无言,巫溪兰的一席话,像是只说给玉蝉衣听,却让微生溟彻悟。
他自幼被教导以保护苍生为己任,眼高于顶,看不上本领不如他的任何人,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需要被保护的弱者,却从来没想过,也许那些在他眼里弱小的、需要被保护的人,能对他们自己的命运负责。
倒是他在自以为是地心怀悲悯。
这时,玉蝉衣问微生溟:“微生溟,在这一千年中,你可曾有过一刻半刻,后悔过那天你去了承剑门?”
微生溟道:“我后悔过许多事——后悔自己没能在千月岛那里,听叶坪舟的,拦下陆闻枢,那样就能早早地和你见上一面;后悔去承剑门那天在山下逗留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在我登上铸剑崖时,一切已来不及;后悔这一千年里,只顾着受困于自己的心魔,没有一刻能像你意识到薛怀灵的死有问题一样,敏锐地察觉到你的死也许并非是你自己想不开,从而意识到陆闻枢的罪过;我走过太多歧路,留下憾事无数……可是,我唯独没有为遇见本身后悔过……一次都没有过。”
他不动声色踩住了玉蝉衣的影子,再度扣住玉蝉衣的手腕,问道:“你又可曾怪过我没能及时赶过去,救下你来?怪过我这一千年来不务正业,将万众瞩目的位置让出来,叫那人青云直上,没有替你报仇?”
玉蝉衣摇了摇头:“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