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金原!
房门上的封印消失了,姜冉猛地推开门,瞧见少年背着身,一身金甲,手持金羽枪,傲然立于月光之下。
刹那间,一股热潮自心底升起,融化了她封冻的身躯,浸润了她干涩无光的眼眸。
芙照也并无大碍。
姜冉飞扑到她怀中,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时,一颗高悬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芙照拍了拍怀中少女的后背,而后起身随手捡了把弓箭,纵身一跃到了屋顶。
姜冉独自站在屋檐下,庭院中金鸟族士兵与刺客激战成一团。
金原这才转过身来,关切道:“姜姑娘可有受伤?”
那双眼中,昔日的稚气与青涩被深沉替代,才不过几日,就好似历了经风霜,沉淀了岁月的沧桑。
姜冉恍惚了一瞬,突然意识到她与金原之间似乎也不一样了,隔着金牧,一人之死,如鸿沟横亘于他们之间。
阿原,应是恨她的吧?
再开口时,已没有了方才的惊喜:“我没事,多谢金原族长相助。”
听到这个陌生的称呼,金原有些无措地握紧了手中的枪,缓缓蒙上湿气的双眼像是受了委屈,半晌,他小心翼翼开口道:“若姜姑娘愿意的话,还可以叫我阿原。”
姜冉一怔,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金原见她不说话,又补了一句道:“我父亲的死与姜姑娘无关,你不必自责的!若没有姑娘,金鸟族不会有今日,而我,怕是到死也就是一只连化形都不会的金丝雀。”
少年的声音不大,却震碎了姜冉心底那道固若金汤的城墙。
涌上心头的潮热终是化为泪水夺眶而出,她点点头,哽咽道:“好,阿原。”
*
还未回到九重天,灵魄芝的反噬便已如期而至。
灵力如退潮的海水,迅速从体内流逝,连同力气也被抽干了。
文昀身体摇摇欲坠,握着剑的手无力颤抖着。
为了不然众仙察觉出端倪,他便寻了个借口,让泽尘带他先行离开。
未曾想,才至九重天,文昀便被踏云而来的庭云拦住了去路。
泽尘瞧见文昀连站都站不稳,心中一急,便要赶人。
“不得无礼。”文昀喝住小狐狸,转头看向庭云,急切地问道,“可是司命仙君出关了?”
眼前之人灵力微弱,苍白的脸颊上冷汗涔涔,庭云却似乎并不意外,他如往常一般恭敬行了一礼:“没错。司命仙君邀您一叙。”
泽尘忍不住要打断,却感到那只扶着自己胳膊的手骤然收紧。
明明抖得厉害,可手掌用力,五指紧绷,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肉中。
他没敢再出声。
文昀眨了眨眼,强撑了一路的表情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动。
近日发生了实在太多事,姜冉身份虽已确认无疑,可她体内既有浊气又有玄冰玉佩,仙族又对她虎视眈眈……
于他而言,司命出关的消息就是递给溺水之人的一根救命稻草,他在这片看不见天日的深海中坠得太深太深了。
是以,文昀根本顾不上自己的身体情况,只道:“好,我这就过去。”
第82章
破命劫 文昀埋下脑袋,低声啜泣起来。……
司命殿内的积雪早就被清扫干净了, 乍一看,就像九重天上从未飘过雪一样。
司命仙君独自静坐于主殿案前。
桌上摆放着套白陶茶具,没有金樽奢华, 亦无玉器清高,烛光一照,倒显得有几分古朴清远。
他抬手挥退了正欲斟茶的侍从,自己提起那盏陶制茶壶,倒了两盏,一室之内, 茶香袅袅。
一道脚步声由远而近。
待来人行至殿内,司命正巧将一盏茶放置在桌案对侧, 低垂的眼眸并未抬起, 只淡淡道了句:“仙君来的正好, 茶刚沏好。”
文昀让泽尘留在殿外,独自进了屋。
从殿门到桌案不过短短十几步路, 待他坐下时, 喘息声却已加重了些许。
司命这才抬起眸子端详了他片刻,静道:“值得吗?”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文昀却听得明白, 脱口而出:“值得。”
“你这般做可是为了神女?”
“是为了姜冉。”
闻言,司命那双平静若深潭的眸子终是见了一丝波澜,他稍稍犹豫了一番,从袖中拿出一本命簿推到桌案对侧。
九重天落雪的时候, 他当真觉得神女的劫难已无力回天,直到文昀带兵前往北海,大凶的卦象竟奇迹般地出现了一丝转机。
这时他这才明白,仙力不可逆转的劫难, 或许“情”可以。
文昀垂眸瞥了一眼,待瞧见命簿上书“姜冉”二字时,一双凤眸如血染般红得彻底,他怔了许久,却连翻开它的勇气都没有。
司命端起茶盏浅饮了一口,如释重负般出发一声谓叹:“t这本命簿放在我这已是无用,不如就交给仙君了吧。”
把姜冉的命簿交于他?
每一个在凡的灵魂都对应司命殿中一本命簿,其上有他们一生的命数,而司命之责,就是确保每个灵魂都能按照既定的轨迹经历其应有的生命历程。
连司命都无能为力的命簿,要么轨迹偏离得太过厉害他修正不了了,要么生命的轨迹即将到头,他已不用再对其修正了。
可于姜冉而言,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轻颤着,抚过命簿上的名字,而后才缓缓收紧,拽紧封页的一角,将其翻开。
一道人形光影跃出页面,在虚空中跳跃变幻着。
这些画面是姜冉过往点滴的缩影,有不少还是同文昀一起经历的。
海底漩涡被绑,东海龙宫差点被鬼捉,金鸟族掀翻青铜鼎,极夜洞窟中那个青涩的吻......
文昀看得出神入,那道人形光影在他眼前一遍又一遍划过,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只是还未能那抹笑意晕开,便染上了苦涩,上扬的嘴角又被压了下去,抿成一条直线。
片刻后,他竟埋下脑袋,低声啜泣起来。
司命打量着他的神情,想着他与文昀相识已有好几千年,在这漫漫岁月中,他一向平清若深海,无波无澜,唯有两次情绪失控。
一次是慕宁仙君出事,一次便是今日。
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茶盏,拍了拍对面那人的手肘,轻声劝道:“天命难违,仙君多想无益啊。”
天命天命,又是天命!
文昀想问问这天命究竟是何物?
他之所求,不过护一人平安,守一人至白头。
这样简单朴素的心愿,天命都要夺走吗?
若他非要与这天命一搏呢?
文昀抬起头来,往桌案对侧看去,流转的视线却被虚空中的小人吸引住了,“姜冉”似乎被束缚在一个阵法之中,而她的眉心正隐隐闪着黑光,
那法阵只是个虚影,并瞧不出什么,只是那缕黑光,让他一下便想到了浊气。
姜冉体内的浊气深入魂魄,浊气灭则灵魂散,在金鸟族与青桥城,他分别动了两次本源仙力才她体内躁动的浊气平复下来。
文昀忽然想到了什么。
目光从那光影处挪开落回司命身上,质问他道:“姜冉体内有浊气,这难道也是她历劫的命数?”
司命避开视线,不紧不慢地为自己添了盏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文昀面前那杯未曾动过的茶水,那执着陶壶的手微微一顿,“咦”了一声,问道:“仙君不爱喝茶?这可是上好的——”
“司命仙君!”
文昀猛地一拍桌案,面前茶盏随之震倒,茶水撒了满桌,可他却未曾低头看一眼,声音低沉而压抑,如同闷雷在云层中翻滚:“既然命簿都交给我了,关于姜冉的事,还请如实相告。”
司命放下手中陶壶,忽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雪停了好一会儿了,漫天云层不知何时散去,繁星点点,清晖从云缝中透出,正好洒落在窗棂的桌案上。
他记得二十年前的那一晚,他也如今日般坐在星辉下品茶,直到突然收到了神女下凡历劫的消息——
“这是一个意外。”司命轻叹一声,随着衣袖轻拂而过,桌上赫然现出了一盏琉璃灯,琉光璃彩,华美异常,可仔细一瞧便会发现灯罩上有一道两指长的裂痕。
在灯盏出现的一瞬,文昀惊地几乎要站起身来:“寻影灯?怎么会在仙君手中?”
自东海出事,他便遣泽尘前往冥界借灯。
冥王再三推脱,恰逢厉鬼化魔,文昀不止一次怀疑过冥界与魔族之间有所勾结,不承想,今日竟会在司命手中见到它。
司命捋了捋颌下的羊角胡须,半眯着的眼睛望向窗外星空,缓缓道:“二十年前,神女下凡历劫,碰巧,那日龙宫大公主的亡灵也到了冥界。”
敖月?
文昀眼皮一跳,却并未打断司命的话。
“那晚魔族攻入冥界,浊气遍布忘川,即便我与冥王极力相护,神女魂魄在迈入轮回之门的前一瞬依旧没逃过被浊气所侵。可轮回之门一旦开启,便不可中断,我和冥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入轮回却无力阻止。”
“神女灵魂被浊气入侵一事绝对不可泄露,是以,我向冥王要走了寻影灯,只是没想到刚到九重天,这灯便生了裂缝。往后二十年,我不是在修神女的命簿便是在补寻影灯,可笑的是,我竟一样都未曾修补好。”
司命苦笑着摇了摇头,后面的话,他不说,文昀也能猜到了。
十几年前,司命忽然说要下界游历,实则是去人界给姜冉做师父,之后又给他与姜冉牵线,一步一步把她带入仙族世界。
在东海龙宫,他曾看到过姜冉的那幅短寿卦象,如今想来,定是出自司命的手笔。
困扰多日的谜团逐一解开,可压在文昀心头的巨石却未曾卸下,甚至司命接下来的话更是在他心头重重锤了一拳,叫他连脑袋都转不起来。
司命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才慢慢道:“历劫即为修炼,是为了体验人间的七情八苦,“情”只一字,却是人间最复杂、最难以捉摸的力量,神女历劫已入死局,为今之计,唯有断“情”可破局。我这么说,仙君可明白了?”
断七情,历八苦。
这话说的这般明白,文昀岂会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