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娜搂住她，将手中杯子递到她嘴边。皮娅抿了一口，热乎乎的。

　　“只是水？”

　　“嗯，只是水。”

　　是了，现在没有仆人一大早就给她们准备好各自爱喝的饮品端到床前，优玛娜家的侍从她们不方便支使，人家的好茶叶、可可粉她们也不好开口要。

　　比安卡愿意冒着危险带她们来赛温德已经仁至义尽，她们不好意思要求更多。

　　皮娅依偎在姊姊怀中，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洁白的雪花缓缓飘落，静悄悄地覆盖整个世界，房顶、树梢、地面积着层薄雪，所有物体的轮廓都被描得圆润而模糊，行人和马车在路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又被新雪填满，许多人由此经过，转进城主府的院子里。

　　下雪时，天地间变得寂静，乔安娜开口将寂静打破：“你说，咱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皮娅摇了摇头，她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反正咱们有手有脚，在哪都能活下去。”

　　乔安娜喝了口热水，“凡特斯的景色，看一眼少一眼。”

　　皮娅轻笑，“凡特斯又不会跑，等风声过去，想回来就回来呗。”

　　“有妮蔻-斯通在，咱们就回不来。”

　　“妮蔻-斯通多大年纪了？我不信熬不死她。”

　　乔安娜被逗乐，又不想吵醒莉莎，憋得浑身乱颤，皮娅跟她一起笑，好一会儿，乔安娜才停下来，正色道：“我不会回来了。”

　　皮娅愣住，半天才想明白，她们暂时不能回来的原因是妮蔻-斯通，姊姊永远不想回来的原因是丹妮斯。

　　“其实她...”皮娅开口，却说不下去。她是个好人？她在做对众生有益的事情？她可以很温柔只要你跟她站在一边？

　　皮娅的姊姊很聪明，也很善良，但她的视野太窄。只看得见眼前的宫阙化为焦土，只看得见身边的某些人死于兵燹，她的善良令她无法忽视被夷平的辉煌建筑和被践踏的万千生灵，望向累累骸骨之后——那个让丹妮斯汲汲渴求的新世界。

　　皮娅看到了丹妮斯看到的东西，理解了丹妮斯的向往。于是她不忍将至亲扔在骸骨当中，她拉了姊姊一把，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她无法撑开乔安娜的眼皮，无法让姊姊将那些尸骨放下。

　　皮娅不再观赏雪景，将目光移到乔安娜脸上，认真地观察她，要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中。或许，在未来的某天深夜，年岁已高的自己会在漫天繁星和无尽寂寥中回忆起这张脸。

　　乔安娜微笑道：“其实谁呀？怎么突然盯着我？”

　　皮娅没回答，只是回以微笑。

　　她们注定要分道扬镳。

第198章 向她承诺4

　　隔着厚厚云霭透过的细微日光终还是消失在夜空中，人们用风魔法起飞，将明灯上的雪和灰尘擦净，千家万户房上高悬的灯像无数颗月亮，温润的光芒让星子黯然失色，却有更多星子从房屋中流淌而出，汇入街道上的银河。

　　人们捧着圆圆的灯球，踩着咯吱咯吱响的薄雪，从家中涌向海边。冬夜寒风彻骨，所有人都穿着最厚实的衣服，冷意仍不留情面地穿透手套和围巾，扎在人身上，所幸手中灯火温暖，心中对新一年的期望也在给人提供抵御寒风的力量。

　　海滩上聚集的人太多，巨龙只能变小给她们腾地方。就算这样，人们仍几乎将能下脚位置填得满满当当。唯有接近两头巨龙的地方稍显空旷，林恩女爵和城主等人候在那里，还有几个胆大的孩子结伴跑了过去。

　　死神和小龙姗姗来迟，随着她们从空中靠近，人们开始吟唱祈福歌。

　　丹妮斯认真聆听，这支歌没有词，只有轻柔的旋律伴着朔朔冬风，让风也成为韵律的一部分，人们的声音夹杂着心中的愿望，像埋于冻土下的种子，只待来年发芽。

　　丹妮斯和威威也捧着灯球，降落在码头高处的梁上。

　　夜已深，幽暗的海面吞噬光线，和岸边分成泾渭分明的两边。背后是温暖光明，面前是无尽黑暗，就连丹妮斯也看不清前路如何。

　　午夜越来越近，吟唱的曲调渐渐低沉，不知海底的灵魂能否如人们期望的那样，通过歌声与灯光返乡。钟楼准时发出「铛」的一声，又是一声，人们在心里默数，五，六...十，十一，十二。

　　整整十二声响，送别悲伤10年，悲伤11年如期而至。并不悲伤的人们给灯球附上风魔法，光明逆着雪花升起，带着人们的心愿飞上高空。曾经人们相信，灯会直直飞到神憩庭园。但现在母神不在那儿了，死神则正在眼前，那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飞吧，世界那么大，飞去哪都可以。

　　人们纷繁又质朴的心愿朝丹妮斯飞来，让她认为自己也该许个愿，算是应景。

　　她的愿望还是那样——她要全女社会，要男权彻底消失，要上辈子经历的一切永远不会发生。

　　没有神供她祈祷，于是她向自己祈祷。她不需要谁对她降下恩赐，她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完成。

　　灯球脱手而出，慢慢上升。丹妮斯看到威威还捧着她的灯球。

　　“威威，你也许个愿吧。”丹妮斯笑着劝她。

　　“「神」就在我面前，我干嘛还要在心里许愿？我要直接跟你说。”威威的表情太过严肃，与新年的喜气格格不入。

　　丹妮斯的笑容停滞在脸上。

　　【“不说话，你又不说话。就只会这一套！”】威威的脸被白色灯光照得温和而朦胧，她的心则如海面一样波涛汹涌。

　　她开口：“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想怎么做...活下来见我。在我从卜瑞茨回来之后，我要见到活着的你，站在凡特斯的土地上！”

　　亮晶晶的星星在威威眼睛里晃，晃得丹妮斯心慌。她无法离开凡特斯，又不可能对卜瑞茨撒手不管，只能委派自己最信任、最深爱、最重视的朋友，替她监管卜瑞茨局势。

　　这个朋友当然是威威，再没有第二个选项。

　　此事丹妮斯还没跟威威提起过，她本打算等船队即将出发时再说，结果被威威猜着了。

　　“如果你拒绝我的愿望，那我也拒绝你的——我就留在这里，哪也不去，好好瞧瞧你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个烂摊子。”威威试图恶狠狠地说这些话，可她近乎哽咽，灯球被她握在手里，快要捏碎。

　　威威从未如此虔诚地向神祈祷，【“活着见我。”】

　　满天希望自地面飞离，可恶的灯球让丹妮斯无处遁形，灯里和心里的火无情地炙烤她，让她喉舌干燥，声音沙哑。

　　她是一个无比习惯于撒谎的人，已然说了太多太多谎言，可唯独对威威，丹妮斯说不出口。

　　“我...”时隔多年，丹妮斯居然再次感到了恐惧，她声音颤抖，祈求一点开恩与垂怜，“我会去一趟神憩庭园，但我无法掌控出来的时间。”怕威威不信，她激动地强调：“真的！我每次进出神憩庭园，时间流速都和凡世不一样，我不会骗你！”

　　她没法保证恰好在威威回凡特斯的时间离开神憩庭园，这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她祈求威威能理解这一点。

　　威威理解了，她点了下头，算是对丹妮斯的赦免。“好吧...我的寿命很长，不管是在什么时间...”

　　丹妮斯向她承诺：“我会活着回来见你！”

　　——

　　年后，由各路首将筛选出的神使军陆陆续续到达赛温德。丹妮斯依然要挨个检查，人数众多，这一查就查到春暖花开，海风变得柔和，船只被修缮得近乎完美。直到最后一批来自维忒城的神使军带着塞尔凯特制作的非魔法启动的配子提取、筛选、保存三机。

　　这下，丹妮斯再没有拖延的理由。

　　赛温德举办了盛大的送别宴会，连周边城村和千里之外的人都特意赶来为神使军送别。赛温德从未如此热闹过，旅馆客满不说，居民家里都住满了借宿之人。神使军有的在城外扎营，有的直接住在船上，人们无比热情地向她们赠送物资，鱼干、肉干、柠檬、米面油...应有尽有，倒是为优玛娜家省下笔钱。

　　优玛娜家最终决定让艾瑞尤随船去卜瑞茨，比安卡和女儿、母亲留在凡特斯经营现有产业。鲛人养殖业完了，珠宝生意也因为没有男人而一落千丈，她们得着手寻找出路。

　　面临同样问题的还有利达。妲穆拉替神许诺会让她成为另一个翠西-诺博。但只是让她接手了那些被处死的粮商的生意，还活着的粮商还得她自己去与之竞争。凡特斯人口锐减，以后估计也很难再回升，全大陆需不需要这么多粮商还两说。

　　利达也赶到赛温德「给神使军送行」，真实目的则是面见丹妮斯。

　　丹妮斯愿意见她，并给她牵线搭桥，让她和斯通家搭线。

　　“好好表现，再等上几年，你就是新王室的御用粮商，我的神殿也会优先选择你。”丹妮斯对她说，“还有，虽然没有做男人生意来钱快，但人们总还是有穿衣、阅读的需求，你的服装品牌和出版社还有转型的机会。”

　　「利达，别太贪心」——这是死神最后对她说的话，一句警告。

　　利达还能怎么样呢？她只能接受。她拥有的远不及翠西-诺博，但也足够多了。

　　几位首将都没有来，她们在各自的地盘上有数不尽的事务要忙。根据利达带来的消息，斯通和娥妮斯特已经开始交涉，是战是和就不是利达可知的了，不过妲穆拉的态度利达很清楚——谁赢投谁，反正无论谁当新歌德兰德国王，神殿都会是她的，直到她选出合适的继任者。

　　布莱德黎随凯西麾下神使军一同到来。作为唯一被死神钦点的神侍，她也要前往卜瑞茨。她带来了科瑞斯特尔的消息——她们会举国搬迁到肯特亚，保留原本的治理方式，一个大祭司统筹，各城镇高度自治，兵权与神权不相互绑定，给武将足够的自主权。

　　大祭司伟娅特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凯西造反，凯西也一点都不担心神职人员来夺权，科瑞斯特尔内部有着奇妙的平衡。

　　布莱德黎对此的解释是：“我们已经拥有了新世界，又何必跟姊妹计较这些小得失？”

　　丹妮斯大为赞扬，断言道：“歌德兰德早晚也会属于你们。”

　　布莱德黎拿不准这算不算死神的命令，问：“我们要继续和斯通军作战吗？”

　　“不，你们不需要战争就能拿下歌德兰德，你们需要的，只是耐心与时间。”

　　不管凡特斯将来如何发展，都不是前往卜瑞茨的人需要考虑的。在一个风清气朗的日子里，众神侍当着死神的面为远征军占卜，第一次得到的结果是「全军覆没」。

　　包括布莱德黎在内的神侍吓得战栗不止，不敢去禀告死神。布莱德黎挺身而出拿了个主意，说占卜魔法准确性从没有百分百的时候，许是方才哪步弄错了，再来一次试试。

　　第二次的占卜结果是「大获全胜」。

　　神侍们松了口气，仍难以安心，占卜魔法常有偏差。但从未见过这般截然相反的情况，难道真是她们第一次占卜时哪里错了？

　　为了确认，她们占卜了第三次，「全军覆没」。

　　神侍又害怕起来。坐在一旁的丹妮斯早通过心声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下令：“再卜一次。”

　　第四次的结果是「大获全胜」。

　　在丹妮斯的授意下，神侍占卜了整整十次，五次「全军覆没」，五次「大获全胜」，正正好好。

　　丹妮斯面色凝重，亲自上手占卜，她得到的结果是「大获全胜」。

　　布莱德黎适时开口，自认是她们几个神侍无能，连占卜魔法都做不明白。其她神侍讷讷不敢多言。

　　最终的结果当然是以死神卜出来的为准。

　　等神侍离开，威威安慰道：“你放心，有我呢。”没有魔法，龙不能新生成龙焰，但储存在胸前火囊里的龙焰足够焚毁一个国家，就算不够用，她临时赶回凡特斯，储存好龙焰再去烧一次也不是不行。

　　龙并非不可战胜，丹妮斯牵着威威的手说：“你要小心。”

　　威威认真应下。她们的诺言是相互的，未来的某天，一定会活着见到彼此。

　　时间终于来到船队启航那天，这日海边的人比跨年还多，连附近房顶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英姿飒爽的神使军列队在甲板上，冲岸上民众招手。小龙心中不舍，却只是轻轻捏了下丹妮斯的手，便头也不回地飞上诺伦号。

　　另两头巨龙和人类一样激动，珊德一时冲动，对威威喊道：“需要帮忙就回来找我们！”巨龙真心实意希望丹妮斯成功，这样她们的交易才算公平。

　　丹妮斯孤身站在灯塔上，不住地朝威威挥手，口中喃喃：“再见。”

　　她们一定会再见。

　　诺伦号鸣笛，率先出港，使船跟随，其它船紧随其后，五十艘船，盛着神明的愿望，开启远航。

第199章 向她道别1

　　骟了！丹妮斯内心慌乱如麻。

　　珊德和博朗提快活地朝丹妮斯飞来，落在灯塔上恨不得连蹦带跳到丹妮斯面前。

　　丹妮斯要在这几步路的时间里想出对策。

　　“丹妮斯！”珊德语气轻快，“咱们走吧！”

　　“嗯，走吧。”丹妮斯面色如常。

　　珊德问：“先去哪里？安莫瑟斯还是阿芙伦斯？”丹妮斯将这些不再属于人类的废墟分给巨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