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妮斯的眼睛太黑，像两个黑洞，窗外溜进来的光线都被黑洞所吞噬。

　　“威威，你知道我们的契约是什么。”

　　威威点头，脸上鳞片蹭着丝绸枕头。丹妮斯还是通过她去跟巨龙交涉的呢，她当然什么都知道。

　　巨龙和丹妮斯在天平两端放上等重的筹码——巨龙的后代，和丹妮斯的新世界。

　　如果巨龙违背契约，就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幼龙破壳。如果丹妮斯违背契约，巨龙就焚毁她全心全意建立的新世界。

　　孵化龙蛋需要魔力，只有凡特斯有魔力，丹妮斯不能离开凡特斯。

　　威威有满腔忧愤要倾吐，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希望这个晚上再长一点，可时间不会给她格外优待，她和丹妮斯就这样沉默地盯着彼此。直到日光替代了灯光，不远处传来狗叫声。

　　天亮了。

第196章 向她承诺2

　　在赛温德作威作福的诺伦-林恩大人开始给死神当秘书，用一上午时间为丹妮斯排定日程。除了她们三人组述职外，丹妮斯还要去船坞视察，还要召见去过卜瑞茨的前肯特亚外交使臣和商人，还要联络各地神使军，问问她们选出来的人什么时候赶到。

　　丹妮斯悠闲地吃过午饭，在达妮拉的书房听三人汇报，诺伦一马当先，兴奋地说着她是如何按死神的要求，控制所有船只的。

　　“一开始，我找了几个对您忠心耿耿的神侍，让她们跟我一起来赛温德传教，民众久仰您的威名，无不愿为您沥肝堕胆肝脑涂地...”

　　诺伦狠狠拍了十几分钟马屁，从民众顺从说到死神英姿，又说到新世界的优越性，以及死神相较于母神、圣克里斯的进步性，期间连口水都没喝。丹妮斯没什么所谓，微笑着边听她口若悬河边喝茶，倒是把威威听得大为震撼，心道这人实在算个人才。

　　这些废话要放在之前，丹妮斯肯定不愿意听，诺伦也不敢说。但这会儿，诺伦敏锐地察觉到死神的悠闲神态，与上次见面大不相同，几番试探没被呵止，她便彻底放飞自我。

　　“城主发现了，不但没有阻止我们，还悄悄帮助我们。”诺伦边说，边向达妮拉示意，达妮拉忙上前帮腔，展示自己的功绩。

　　诺伦继续说：“因为有达妮拉帮忙，传教效果很好。不过话说回来，这么挨家挨户的传教，效率不高是一方面，重要的是不能精准定位到船队成员身上，只是为了后续让她们归顺，准备好大环境。”

　　“等到城里您的信徒占大部分，我才开始朝船队下手。”说到这，诺伦顿了顿，掏出手帕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转而言道：“您知道的，我们林恩家靠小本生意起家，后来在歌德兰德也就混到个小小的女爵，没多少家底。但为了完成您的任务，我呕心沥血万死不辞也不为过。是以，我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拿出来，开始往船队花钱。”

　　对于归顺死神的船员，诺伦给她们萝卜，想方设法地给她们争取更多利益：拿钱疏通关节，让需要货运的商家优先选择她们；无偿为她们提供船只维修资金；帮她们贿赂造船厂、修理厂和码头等地方的工作人员，让她们无论是买新船、修理旧船还是出港进港，都能被特殊对待...这样一套下来，林恩家那点财产很快便见了底，诺伦半点不虚，开始挂着「死神特使」的名头四处拉赞助。

　　艾瑞尤就是这时加入的，带着优玛娜家雌厚的财力顺利入股。

　　而对于那些不肯归顺的蠢货，诺伦整她们的法子就更多了。在维修和出海上卡她们，船一直搁在船坞里出不去，好不容易出去了，捕了一船鱼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借口无法入港，直拖到整船收货全烂掉...这都算小事，她还对运输的货物下手。因为佛特尔陷入战争，这两年全大陆的粮价都在上升，诺伦收买水手，去给货仓里的粮袋挨个捅窟窿灌海水，让不肯归顺的船长赔得倾家荡产。这一套下来还执迷不悟的，诺伦开始下死手，在她们船上动手脚，待她们出海，由城主达妮拉出头，随便寻个由头查抄这些人的家，把她们的男眷揪出来处死，事后还要将海难归因于她们不肯追随死神，才会被降下神罚。

　　萝卜加大棒，让所有人都知道，归顺死神可以得到奖赏，违背死神会得到惩罚，大道至简，诺伦等人就用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让各大船队上上下下认清好赖利弊，对死神忠心耿耿。

　　丹妮斯神色如常，只说了句「你做得很好」算是赞赏。

　　威威听得津津有味，【“真缺德啊！”】又问道：“她们能是真心归顺吗？”

　　诺伦笑意盈盈，“死神威武高贵，所到之处无不云集景从，我们这样的普通人，能跟在死神后面都是天大的福分，肯定都是真心啊！”【“管她们真心不真心。反正赛温德里所有男人都死绝了，船也都由我控制，她们对丹妮斯真情假意，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带去卜瑞茨的人忠心就够了。”】

　　诺伦无所谓，达妮拉却有些紧张，那些人可都是她的城民。她在两方交战时押对了宝，反抗丹妮斯的苗头早在神使军到来前就被她扼杀，是以大军进城搜查时，几乎没发生流血事件，神使军说神会满意她。于是赛温德的管理权没被收走，仍由她的班底掌握。她自以为功德无量，不但保住了这座城，还保住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死神可别在这时候因为巨龙一句「真不真心」的质疑而大开杀戒。

　　丹妮斯读出她的心思，笑道：“都说了你们做的很好，别胡思乱想。”又对威威说：“她们惧怕我，足够。”

　　三人松了口气。人们惧怕她是肯定的，如今的丹妮斯说是踏着尸山血海也不为过，谁能不怕？

　　叙述她们三人的英雌事迹用不了一下午，今天偏又是个大晴天，城中明灯仍亮着。丹妮斯走到窗边往外看，有些可惜不能用「光线昏暗看不清船」做理由推脱。

　　——

　　冬季的海面浑浊幽邃，风拂过海浪，带来冰冷的咸味和鱼腥味，各式各样的船只有序停泊在港湾中，两头巨龙还在灯塔下熟睡，城主护卫列队整齐，守在死神身后，诺伦-林恩和威威一左一右跟在死神身边。

　　丹妮斯站在码头，吹着海风，舒舒服服地抻了个懒腰。

　　诺伦站在她身边，开始向她介绍，先是指着远处那艘最大最壮观的船道：“那艘就是老肯特亚国王死前下令建造的巨舰，用她的名字命名，叫克拉克，上个月才下水试航。据说比当年远征龙岛的舰船更好，一艘能乘五百多人。”又指向近处稍小的数十艘船，“这些是商船，这几艘是王庭的使船，那几艘小的是学院的探险船，全都定期维护，随时能出海。商船和使船一艘能乘二、三百人，商船的储物空间更大，探险船容量百人以内，不过里面有小型实验室。”

　　丹妮斯认真听着，末了才说：“用克拉克给它命名，不好。”

　　诺伦立刻恭维说死神英明，请丹妮斯给那艘船赐名。

　　丹妮斯看了她一眼，目光很是柔和，“诺伦。”

　　“在。”诺伦听到自己的名字连忙应声，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才明白死神的意思是给那艘巨舰起名为「诺伦」。于是一个笑容绽放在她嘴角，收都收不住，“这是我的荣幸，尊敬的死神！”【“看来她真的很看重我！”】

　　诺伦欢快地继续说：“知道您要检阅，我把船长和船员都召集来了，不知您要在船上见她们，还是在码头？”

　　丹妮斯望向灯塔下两座黑山似的巨龙，“卜瑞茨还有不知多少男人，派去的人，必须是最忠心的，绝不能出半点岔子。”

　　诺伦对丹妮斯口中的「忠心」标准没有底气，照样挺起胸脯保证绝对没问题。

　　丹妮斯正色道：“还是得由我挨个查过才放心。”

　　威威将注意力从船上挪开，放到丹妮斯身上。

　　诺伦应下，【“挨个查？那得查到什么时候去？”】

　　丹妮斯的话有理有据，“知人知面不知心，除非有读心术。”

　　“您是说，所有前往卜瑞茨的人，都要您读一遍心？”

　　“嗯，等神使军到来也是一样。标准必须严格。”

　　“我这就去安排。”诺伦转头刚要跑，又止住脚步回身，对丹妮斯禀报：“还有件事，我差点忘了——船员中有个特别的人，原本是肯特亚要派去卜瑞茨的外交使臣，老国王一死，这事就耽搁了，直耽搁到肯特亚亡国。她不敢回安莫瑟斯，便留下当船员。平时常跟人吹嘘，说她之前去过好几次卜瑞茨，还当过那边国王的座上宾。我找她问过话，她似乎真的对卜瑞茨很是了解，您看，要不要先把她叫来？”

　　丹妮斯很感兴趣，点头同意，“那就从她开始。”

　　诺伦立即亲自跑去找那个人。

　　那人名叫娜维，四十来岁正值壮年，年轻时做了十几年外交使臣的助手，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出使卜瑞茨，好不容易把老大熬退休，又得到了国王赏识，眼看就要接替正职，结果正正好卡在她人生转折的节骨眼上，丹妮斯来了，肯特亚没了，她还当哪门子的「肯特亚使臣」？

　　一开始，娜维也觉得骫屈，可骫屈没屁用，只好宽慰自己，两任国王都死了，她还活着，说明她比国王还强，再说她那丰富的航海经验足够让她在任何一只船队里站稳脚跟，有饭辙就不怕没未来。

　　现在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一切变故的始作俑者身后，垂眸盯着自己脚尖，当年面见两国国王时都没有这般紧张。老国王克拉克纵然昏聩，对大臣最严重的处罚也不过是打一顿撵出王城永不再用；卜瑞茨的国王虽威严可怖，却不会为难异国使臣。可死神驱龙焚尽了整个安莫瑟斯，要不是娜维运气好没被召回王城，估计也会死在那里。唯独在死神面前，娜维才能体会到那种自己的性命全在她人一念之间的恐慌。

　　【“国王和大臣都是凡人，而她是神明。”】娜维想向母神祈祷，祈祷一半才意识到不对，又换成对死神祈祷。

　　丹妮斯忍不住发笑，“我就在你面前，直说不就行了。”

　　娜维不敢说，更加心惊胆战。

　　“你的祈祷生效了，我不杀你。”丹妮斯许久没理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杂乱，长风衣衣摆猎猎作响，像她生出了翅膀，要朝着面前的海飞翔，“告诉我所有你知道的关于卜瑞茨的事。”

　　“啊，是。”娜维领命，开始从多年前的记忆里搜寻在卜瑞茨的经历，慢慢梳理思路和语言，想着想着，脸色愈发苍白，嘴唇颤抖，再三尝试，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才能不触怒死神。

　　丹妮斯一声哂笑，“我就知道。”

　　码头风大寒冷，娜维却急出一身的汗，她实在不敢开口，又听不懂死神的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向旁边的林恩大人求助。

　　诺伦对卜瑞茨的关心程度不比丹妮斯少，那可是神许给她的国土，她自然好奇。去过卜瑞茨的人，但凡是诺伦能找到的，早就挨个问了个遍，不过事情经人转述难免失真，不如当事人直接跟死神禀报，她才叫娜维过来，谁知道这家伙当着旁人侃侃而谈，面见死神却跟个快死的小鸡崽一样。

　　诺伦用力瞪娜维一眼，【“废物，送到手心的表现机会你都抓不住。”】转眼间便变回笑意盈盈的模样，指着娜维对丹妮斯道：“凡妇俗女，不敢面对神威，求您原谅。她知晓的事，之前告诉过我，不过我或许有所遗忘，一会儿我说着，要是有没说到的地方，”她快速锤了娜维胳膊一拳，从牙缝里挤出：“还请你补充。”

　　娜维脸上，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不必说了。”丹妮斯淡淡地说，又问：“你怎么看？”

　　诺伦知道这是在问未来的卜瑞茨大陆拥有者，也就是自己，她直起脊背，挺起胸膛，信誓旦旦地答道：“这有什么，全杀了便是。”

　　丹妮斯仰天大笑，“好，我还真没选错人。”

　　威威旁听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卜瑞茨到底什么样啊？”

　　丹妮斯看向她，目光比城中灯火更温柔，“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197章 向她承诺3

　　珊德和博朗提对丹妮斯要检查所有人的坚持没有意见，她们有多重视龙蛋孵化，就有多重视与之等价的无男新世界，丹妮斯不会到卜瑞茨监管，必须慎之又慎。

　　最后定下来要前往卜瑞茨的船正好五十艘，船员上千人，丹妮斯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一天能面见近百人，做六休一，两头巨龙很有盼头。

　　丹妮斯工作认真，威威就闲了下来，每天在城里乱逛。一开始人们知道她是死神最亲近的龙，对她毕恭毕敬，后来威威是在无聊得慌，随手帮人类做些修房子、搬东西、找孩子之类的小事，人们十分感激，赠她谢礼，或是精心烹饪的肉食，或是亲手制作的物件，食物威威吃了，物件她看不上眼，随手扔给丹妮斯。十几天过去，不少人跟她熟了起来，见面打招呼，有什么好玩的会想着叫上她，甚至有胆大的小孩邀请她去家里留宿。

　　威威会对冲她打招呼的人点点头，也会出于好奇看看有什么好玩。不过她没同意留宿，那个小孩不死心，集结一帮孩子，到城主府门口邀请威威跟她们一起跨年。

　　城主的侍从来禀报，威威躺在摇椅上不理会。

　　丹妮斯暂停对船员的检查，劝威威道：“去呗。”

　　摇椅轻轻晃动，“你去吗？”

　　“当然！”丹妮斯呲出一排白牙，“诺伦已经邀请我了。”

　　“哦。”威威说，“那就去吧。”

　　侍从将她的意愿传达给楼下的孩子，小孩们欢呼雀跃地对楼上喊：“到时候我们来找你呀！”

　　威威的心底升起一点欢欣，丹妮斯也跟着欢欣，连她们两个也期待起新年来。

　　——

　　悲伤10年12月31号凌晨，赶在新年到来之前，一艘小型客船游进满城光芒之中，从上面下来五个面容肖似之人，三个青年并一老一幼，全剃着锃光瓦亮的秃头，倒是齐整。除她们之外，船上还有一对母女，其余则是船员。

　　赛温德是大港口，人来人往本不稀奇，海上淡水珍贵，用来洗头太浪费，不洗又不卫生，长期出海的人干脆都剃成光头，是以这一家人竟没有引起丝毫好奇，只有码头工作人员照例检查来人性别，确认没有男人便痛快放行，还很热情地祝她们新年快乐。

　　改信死神的神殿早有通知，说是会等到卜瑞茨也归于死神统治后，再改纪元名称。所以尽管悲伤已经逐渐消散，「悲伤纪元」却仍在持续。身处其中的人们，多是快乐的，比如赛温德。轻松愉快的氛围影响到长途跋涉的旅人，令忧虑与烦闷一扫而空。

　　除了奥泰莎，她出生在靠海的地方。但很小便随家人搬去阿芙伦斯，刚一上船就开始晕船，好不容易适应，下船后又开始晕地，弄得比安卡心疼不已，抱着女儿，让她闭眼依靠在自己肩膀上。诺博一家倒是接受良好，她们为躲避斯通家的追杀，恨不得把船开出火星子，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终于来到丹妮斯指示的地方，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了地，只觉新生活就在眼前。

　　凌晨的海港雾气蒙蒙，寒风凛冽，可城里的灯光没由来地让人感到温暖，莉莎痴痴望着那漫天光点，乔安娜为她多套上层外衣。皮娅好奇地遥望那两头正在海上捕食的巨龙身影。芙立夏和姬玛隔着岗哨窗台，问里面值班的人诺伦-林恩在哪。

　　值班的卫兵为她们指路，还送了份城内地图，见她们一行有老有幼，好心提醒道：“不管你们有多急的事找林恩大人，都最好等到年后再去找，林恩大人不是个...呃，不算特别好相处，「那位」要和民众一起跨年，这会儿她忙得很，顾不上旁的事，你们容易碰钉子。”

　　姬玛和芙立夏无奈地相视一笑，对卫兵道谢。她们竟沦落到要看林恩女爵脸色的地步了。

　　将情况转告给其她人，众人心下了然。对于丹妮斯正在城中之事并不意外，凡特斯大局已定，她下一个目标必是卜瑞茨，既要剑指卜瑞茨，便必要取道赛温德。

　　“我们家和林恩女爵是合作伙伴，咱们先去找她，休息几天也好。”比安卡边轻拍女儿后背边说。

　　话虽如此，能安心休息的恐怕只有奥泰莎。林恩女爵没空，诺博一家还得去拜会城主，皮娅和比安卡想觐见丹妮斯，她们不以神使军的身份登船，少不得四下打点，前往卜瑞茨的神使军里有没有斯通的人也是个问题。虽然已经没有性命之虞，要做的事还是很多。

　　艾瑞尤在城里买了房子，众人先去落脚。艾瑞尤听见动静连鞋都没穿，赤脚跑出来紧紧抱住比安卡和奥泰莎。

　　“哦，天啊，我的姐姐！我们的女儿！”她轻轻亲了下奥泰莎的脸，很快便发现孩子小脸煞白，得知孩子晕地后又连忙跑回去叫侍从请医生。

　　这座房子不大，艾瑞尤买它只是因为离城主府近，五位客人住不开，姬玛和芙立夏共住一间，乔安娜三姊妹挤一间。几人怅然若失，感慨过去锦衣玉食的日子再不复返，又叹这样的小屋子总比船舱里强，不一会儿便因旅途劳顿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皮娅将莉莎搁在她腰上的手臂挪开，翻了个身，看见乔安娜正坐在窗台上，手捧着个冒热气的杯子往外望。内衣和床单摩擦的窸窣声引得大姊转过头来，见她醒了，笑着对她招手。

　　“过来看看。”乔安娜唇角上扬，“下雪了。”

　　皮娅蹑手蹑脚地下床，没有吵醒莉莎，床和窗台仅有一步距离，她一下窜进姊姊怀里。